格非:远方的消失与经验传播途径密切相关|《文学的邀约》节选

  另一方面,远方的消失也和经验的传播途径革命性的变化密切相关。

  前文所提到的采购员之所以能够成为远方经验绝对的拥有者,除了他独占性的经验或经历之外,他同时还扮演了信使的角色,他是故事传播的唯一工具,这个角色有点类似于《白鲸》中的以实玛利(Ishmael):对于闭门不出的乡民而言,他是唯一有资格把远方经验带回村庄的人。以实玛利(Ishmael)是《白鲸》(Moby Dick)的叙事者,作为故事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向读者报告故事的始末。

  现实赋予了他极大的权力,他在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甚至杜撰的故事时,其合法性不会受到任何的怀疑。也就是说,他在讲述的过程中始终信心十足,踌躇满志。

  可是今天,由电视、报纸、互联网等所构建起来的信息传播网具有神话般的魔力和能量,在呈现远方故事、消息时,无所不包,无远弗届,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超级叙事者”。

  这一特殊的现实对文学写作的影响,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加以描述。

  首先,写作者在表达其经验时的信心受到严厉的打击。面对现代传播手段所培养和塑造的读者,你所提供的经验信息,他或许早就谙熟于心,这些读者不再是特殊经验的饥渴的搜寻者,而是过剩信息的消费者。

  我们只要对当今一般朋友聚会中的故事讲述过程进行一番观察,即可透彻地理解这一点——讲述者因为担心他的故事为听众熟知所显示出来的犹豫,使得讲述这一行为变得十分尴尬,讲述者不得不尝试着先讲一段,然后询问他的听众是否听过。

  由此可以看出,如果写作在今天依然是一种经验的交换,那么作者仅仅是一个相对意义上的经验陈述者。这同时也涉及故事讲述效果的贫困化:博人一笑并不容易,蕴含道德教训于其间则更显虚妄。

  今天作者的叙事口吻不是全知全能的讲述,不是说教,甚至都算不上是经验的提供者,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带来了叙事伦理中冷漠的相对主义。

  正如本雅明所指出的那样,我们对人对己都已无可指教,无可奉告,作者所能提供的不再是什么真理或真知,而恰恰是自己的困惑。我们也许不得不去面对与卡夫卡相似的处境:通过死守真理的可传达性,而牺牲掉真理本身。

  其次,由于作者本人在大众传媒的塑造过程中也不能全身而退,他所拥有的经验也越来越不具备具体可感的质地。

  对于一部分作者而言,写作过程变成了从阅读到阅读的过程:作者通过浏览互联网,阅读图书,观看电影,获得某些信息,然后再通过一定的修辞手段将它重新变为阅读对象。

  今天的作家习惯于依赖互联网的新闻,或大量的电影光碟获取写作材料,进而进行拼贴式改写的例子并不罕见。毫无疑问,作者是这种同质化经验的牺牲品,但同时他的写作反过来又加剧了这种同质化的倾向。

作者简介
  格非

  中国当代实力派作家,清华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和《春尽江南》)、《月落荒寺》《望春风》等,中短篇小说《隐身衣》、《蒙娜丽莎的微笑》《褐色鸟群》、《雨季的感觉》等;另有论著和散文随笔《雪隐鹭鸶》、《小说叙事研究》等。

  作品曾获得多种文学奖项,其中主要有: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2014年老舍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其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意、日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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