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闪闪发光的圆脸,如闪电一般击中吉迪。他心里平地响起一声雷。在隆隆雷声中他争辩道:“她才是俄罗斯女孩。”一时间,《初恋》里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复活》里的玛丝洛娃都奔涌到他的眼前,那都是他好不容易向别人借来的旧俄小说里与爱情有关的少女,十五六岁以后,他开始费尽心机搜罗俄罗斯小说,相比欧洲小说来说,俄罗斯小说在1960年代的发行量更大,品种更多,1970年代时更容易找到。而且书中的世界正符合他心中对世界的期待,有时就像一个瓶子对上了它的盖子一样丝丝入扣。每逢遇到这样的时刻,他总是捧着残破的旧书,感动得几乎落泪。吉迪望着史美娟,与他雷达般的女同学相比,史美娟很平实,还有些笨拙。吉迪心里决堤般地涌出了怜爱,是俄罗斯小说和诗歌中对乡村少女的那种赞美和深情。在绉纸做的蓬蓬裙和被面做的朝鲜长裙间仅仅一霎那的较量中,他突然有了爱护史美娟的渴望。柔情如倾盆大雨般向他袭来,简直让他恐惧。他右手紧紧捏着手心里的松香,左手牢牢扣在弓上,由于用力太猛,指甲变得惨白。
他记不得怎样开始的,他们就交谈起来。史美娟的声音像她的长相一样,有种闹市里成长的粗粝。她说话的时候,好像把嘴咧得太大,声音轻易就越过口腔冲出来,不像他班上的那些女生小心面部的分寸。虽然大家说的都是上海话,但她有种特别市井的口音。他的女同学们即使在1975年那样万物都夹着尾巴的年代,也在心头暗暗横起一把母亲言传身教的尺,度量杀富济贫后残存在人民中的阶层界线,并执拗地捍卫它。她们有时甚至比她们的母亲还要顽强。他知道,她们是断断不肯与她攀谈的。但史美娟的这些不足,却正好符合吉迪对自己爱情的期待。
女生们冷冷的眼神扫过来时,吉迪感到它们就像自己在发高烧时,母亲触摸他额头时冰凉的手掌。浑浑噩噩中那种突然袭来的舒服又令人错愕的凉意,让他既受用,又有些为自己担心。小宁锐利而惊愕的眼神,则如指甲划过。她的眼睛极黑,在脸上如同惊叹号。她只飞快地瞪了他一眼,说不清是惊愕还是恍然大悟,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转开眼睛。从幼儿园同班以后,吉迪和小宁接着小学同班,中学同班,彼此一直在对方视线里,却再也没交谈过。
吉迪参加演出的节目,是小提琴合奏《云雀》。开弓不一会,他就发现琴弦下方棕红色的琴面上,积了一层白白的松香灰,他意识到,这一定是刚才松香上得太多了。“这就是那个!这一定就是那个什么爱情!”他在罗马尼亚欢快的民间小调里,与心中的不相信争辩。在小提琴黑色的琴托上倾斜着打量回荡着音乐声的陌生礼堂,他看到黑沉沉的高大天棚,两边带有焰式拱廊的大厅,后背高高的长条椅,地板吱吱嘎嘎直往下陷的舞台,他猜想这里原先应该是个废弃的教堂。他自己学校的礼堂从前也是座废弃的教堂,他很喜欢在那里排练,因为教堂的穹顶放大了他们幼稚的琴声,突出了音乐的神圣。他在每一个可以揉弦的地方都不放过,竭力晃动他的左手,享受献身般的神圣中那种温柔与洁净。他回想起史美娟出现在后台的样子,她身上的麻葛被面上织着一条字:国营上海第八丝织厂出品。她一点也不遮掩。春天湿润而苍白的阳光透过雨痕斑驳的玻璃窗落在她手上,他看到她的手很灵活,指甲旁边的皮肤长着发红的肉刺,这是一双勤劳的手。此刻,他将她的身影嵌进了一道失修多年的焰式拱门里,就像书中玛丝洛娃在复活节前夜的教堂里遇到聂赫留朵夫的情形一样。
吉迪恍恍惚惚的,回到后台,跟着同学一起返回学校,然后,夹着贴皮的琴匣子回家。他经过襄阳公园,看到初夏的梧桐树梢上方东正教堂陈旧的圆顶。大家都喜欢在梧桐树下照相,以教堂的大小圆顶为背景。其实,东正教堂已经成了工厂的车间。经过它时,能闻到一股机油气味。缺钙的小孩子,仰着苍白的圆脸在树下的草坪里跑来跑去。这是他生活中的公园。母亲管襄阳公园叫杜美公园,这是它1940年代的旧名字。经历了那么动荡的新时代,母亲却还是刻意保持着旧细节,她甚至还保留着当年与父亲约会时的戏票和节目单,那是一张印制拙劣的兰心剧院的节目单,有白俄表演的舞蹈,那是父母最心爱的消遣。那个晚上,看来是她此生的高潮。难得的是,她那时已有预见。
他想着史美娟的声音:“我就在黄浦公园门口等你。”后台从来都是这样乱,带队老师压低嗓子招呼学生,从台上冲下来的人还留着表演时的兴奋,随手将别人拨拉到一边,幕布被掀动了,浮尘四合,台上的歌声在后台回荡,他们的谈话总被打断,因而也变得急促紧凑,心心相印。就在他不得不挤回小提琴合奏的队列里去的最后几分钟,史美娟直接定下了约会地点。
沿着襄阳公园的外墙走回家时,吉迪才真正反应过来,史美娟要他去黄浦公园见面。那可是传说中追求时髦的粗鲁青工谈朋友的地方,是家里地方太小,没地方去的窘迫青年约会的地方,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与那样的地方有什么联系。他回想史美娟的脸,她扭歪了嘴角,那个笑容显得有些古怪,过于亲昵,或者过于主动。此刻想起来,那几乎就是一张陌生的脸。吉迪有些拿不准自己,他发现自己心里对黄浦公园这个建议有一股说不出的抵触和失望。
【摘自陈丹燕《公家花园的迷宫》,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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