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颖:简宣告她与罗切斯特灵魂平等的那句话,对于等级依然森严的英国社会,无异于一声域外惊雷。西方女性主义批评家称它“不仅在道德上不合时宜,在政治上也是一场反叛”。毫无疑问,无论作者有意还是无意,这个宣告确实兼有政治和伦理的反叛性,但倘若借此推断简具有现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意识,或者她与罗切斯特处于真正平等的关系,则恐怕是言过其实的臆测了。
简宣扬的平等,暂且不论能否跨越财产、身份和社会地位的鸿沟,至少有一个障碍尚未逾越——性别的不平等。19世纪初的英国,仍然是一个典型的男尊女卑的社会,女性尚未得到与男子平等的教育权、工作权、财产权和公民权。罗切斯特虽然别具慧眼,欣赏简的优秀品质,称之为与自己“相配”和“相似”的人,甚至认为她是“另一个较好的自我”,但是令他着迷的,仍然是简的“顺从”。简对罗切斯特的态度也很复杂。罗切斯特那番关于“顺从”的绵绵情话不仅没有打动简,反而让她想起赫克里斯、参孙和美女的故事,想起他们之间征服与被征服的厄运,进而联想到男子追求爱情甘为奴隶,婚后便要求重做主人的可能。在等待成婚期间,简也感受了关系的不平等,罗切斯特送礼物如苏丹王赏赐金银财宝给奴隶,令她颇觉烦恼和屈辱。所以,爱情在简的眼里,与其说是基于相亲相爱的互助互敬,不如说常常表现为控制与反控制的一场较量或交锋。所以,简与罗切斯特之间是否存在真正平等的高尚自由的伴侣关系,至少在两人关系的前期,我觉得可以存疑(至少前期尚不够,所以被放弃……最后的情形另当别论)。但简是不会轻易受人支配的,这一点不用怀疑。她对罗切斯特爱得热烈痴心,却拒绝做他的情人,不单是担心人言可畏或后果不堪料想,更主要的,像她对自己说的那样,“越孤单,越无亲无友,越无人依靠,越是要尊重自己”。简渴望被爱被尊重被欣赏,倘若这一切都得不到,最后还有自重自爱,这是她立身的根本。
新京报:《简·爱》被译介到中国后,更多地被年轻读者视为一本经典爱情小说,你如何看待这种解读呢?
周颖:《简·爱》这部小说在读者心中唤起了巨大共鸣和反响,中国的读者尤其是年轻人很容易把它当成纯粹的浪漫爱情故事来阅读。勃朗特姐妹当然是书写恋情的高手,但也必须指出,她们对爱情其实有更谨慎的思考。凯瑟琳与希思克利夫的爱情可谓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而一旦得不到,它的残酷面便暴露出来。如果除了所爱的那一个,其余一切都不重要,那么当激情的爱火熄灭,刻骨的仇恨便如烈焰腾燃,不仅烧灼自己的心灵,也几乎毁灭下一代的幸福。而在《简·爱》里,激情(passi·n)和浪漫(r·mantic)等词汇也往往含有贬义。夏洛蒂在危险的不顾一切的激情与毫无感情的结合之间,替同时代女子探寻着情感的中道。每当“理性”和“激情”冲突时,简的意志最终是听从理性的指导,拒绝听任激情支配。但她对爱情的渴望并没有使她放弃对罗切斯特的审视和探究,这是她拒绝步罗氏旧情人的后尘,冒着巨大风险,坚定独自再“出发”的主因。
耐人寻味的是,简对幸福的追求连带出了“阁楼上的疯女人”的悲剧故事。她们命运的交织,在后世女性写作和文学批评中引发了经久不衰的思想回声。此外,小说刻意安排的疯女人情节,是作为英国士绅不择手段追求殖民地财富的恶果出现的,然而另一方面简最后获得经济独立也有赖于来自殖民地的财产。
(注:部分问题回复经由黄梅教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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