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比坟墓更安全,没有比革命更“绞肉”

    作家将大革命本身“问题化”,相较于革命发生了什么,作家更在意大革命如何发生?暴力如何产生、蔓延,走向恐怖?我想小说很好地揭示了大革命是新暴力替代旧暴力的一场演练。一种暴民的政治取代了王权的暴政,革命者攫取权力后成为了新的暴君。作家的深刻在于看到了法国大革命的“先天不足”:它把暴力从手段变为了目的。罗伯斯庇尔、丹东等人心中并无“历史的义务”这一概念。换言之,他们只是偶然接过历史赋予的摧毁任务,却误以为暴力也是统治的法则。当罗伯斯庇尔说出:“路易必须死,国家才能活”时,我们似乎看出了大革命的逻辑:“恐怖就是迅捷、严厉、绝不灵活的正义。”大革命也是无处不在的“绞肉机”,为了运转它,不断有人要当祭品,处死路易十六、保皇贵族、革命党人,似乎都无从选择,皆是必须。

    曼特尔女士对于血腥、酷虐场面的耐心描绘,如果用“手术刀”式的冷峻形容或许更贴切。我十分好奇,女作家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态写出了血肉横飞、器官肢解、人头滚落的“炸裂场面”。这时,你也许就能明白她频繁变换叙述视角的妙用所在。她会告诉你,这只是革命者、暴民的视线所见,但是你却很难说作家本人写作时就没有嗜血的施虐快感。巴士底狱狱长德·劳内在投降后惨遭蹂躏而死。财政部长弗龙和其女婿波希尔被虐杀的情形更充满着暴力的狂欢,它仿佛源于古老的广场节日。在那里,一切等级和秩序都颠倒过来,死亡、酷刑和肉体展示带来了疯狂的欢愉和沉醉。“有人用剑开始朝他的颈部砍的时候,他还没死。过后才轮到把他的头戳在叉子上。两支游行队列汇合,叉子混合在一起,来回地摇晃,有人把几个割下的头颅鼻子对着鼻子”。“波希尔的胸膛被锯开,心脏被掏出,被一支剑刺穿”,“心脏被带进了皇宫。鲜血从心脏里一点一滴地挤进一只玻璃杯中,然后人们把血喝掉。”作者发现,群体暴力往往比君主独裁更为狞厉,它是极度的失控迷狂,宣泄着人的原始阴暗:食人饮血,品味残忍,欣赏死亡。暴民们遵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粗暴逻辑,在弗龙嘴里塞满尖利的草茎,只为惩罚其在饥荒时的不当言论:如果人民挨饿,他们可以吃草。

    无论在何种意义上,《一个更安全的地方》都是曼特尔历史小说创作的起点。只不过这起点之高,理念之纯熟,写作之自觉,都相当惊艳。单就小说开门的“作者说明”而论,就活脱脱是一篇历史小说的行为宣言。“这是一部关于法国革命的小说。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物都是真实的,小说与历史事实接近一致”。但同时,“这也不是一部不偏不倚的故事讲述”。难道曼特尔女士只是爱说饶舌的废话吗?显然,她有自己的运筹,她站在历史与文学的“界河”上,洞察到历史永远是复数的(群体的视野),而小说只能是单数的(个体的视角)。这就决定了曼特尔的书写策略:寻找历史的遗忘细节、想象私人的生活场景、还原人物的视角语言。从而,“我的人物没有获得事后洞见这种运气;他们只是一天一天地尽他们的本分在过日子。”

    这可能正是女作家的明智处,要知道“事后诸葛亮”无疑是历史小说不招人待见的硬伤。然而,光意识到这点还远不够,曼特尔想得更周全,更具匠心。她有意识地与“历史的习俗”保持距离与差异。何谓历史的习俗?在我看来,它就是有限史料给我们认识造成的限定框架与模式,指向一种种“常识”。比如,我们都知道浴室里的马拉之死,我们都晓得罗伯斯庇尔大革命后的恐怖政治。然而,作家偏偏让大名鼎鼎的马拉变成“客串明星”,友情出演;又偏要起底三位主角革命前不为人知的早年生活。我并不认为这是曼特尔女士的“作”,相反,她在告诉我们小说该干的事。这就是:小说赋予历史没有的筛选功能,未载的细节、匮乏的想象以及抹除的偏见。从这个意义上看,曼特尔的写作何尝不是一次空间的历险想象?“我努力创作一部给予读者改变看法、改变同情心的空间的小说:一部一个人可以在其中思考和生活的作品。”这种小说空间正是作家自己找寻的“更安全地方”,在那里“好像特别不可能的事情可能就是真真切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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