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化先生一生的三次反思

    “五四”的研究从1988年起步,最初王元化先生对海外一些学者将“五四”运动与义和团、“文革”相提并论不敢苟同,认为“五四”的反传统和倡导西化是天经地义的,“五四”精神必须全盘继承。直到1993年8月应邀为《杜亚泉文存》作序,详细阅读更多“五四”相关资料后检视了以往的观点;尤其在与林毓生先生有关意图伦理的通信交流中受到启发,在此基础上进行反思,认识到自己1980年代认识的片面性,指出“五四”精神要继承,但其四大缺陷(意图伦理、功利主义、激进情绪、庸俗进化论)必须克服,其“五四”反思的基点是对激进主义——也即对长期以来影响人们的“左”的思想作追根寻源式的思考。王先生认为,激进主义危害甚大,而“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为“五四”之精髓,“五四”的个性解放和独立人格是应当在今天大加发扬、倡导的。

    1992年又从反思“五四”进入国家学说的探讨。其间一个重要成果是对国家学说的基本研究和阐述。触发其思考的是一篇博士论文中有关卢梭的公意和私意之论(即卢梭认为“公意只着眼于公共的利益,而众意只着眼于私自的利益”,从而必须要用公意的名义来抽空众意的聚合空间,当然遑论私意了),以及在建立国家政权中,有关人民转让全部权力给一个绝对权威,将从君主个人转化为“社会公意”。王先生警醒到这是个非常有现实意义、内涵甚深的课题,认为此说导致“公意需要化身,需要权威,需要造就出一个在政治道德上完满无缺的奇理斯马式的人物”,直率地分析受卢梭“公意说”影响后的中国政治思想界。

  先生重温了清华大学教授张奚若30年代对卢梭《社会契约论》与众不同的看法:卢梭的民主是一种集体主义或国家主义,也就是专制主义;“五四”时代对于民主的追求仅仅停留在口号上,缺乏更深刻的探讨,所谓的启蒙没有真正进行到完整、深刻的地步,这种半截子的启蒙影响后来中国甚巨。

  经七年时间,元化先生写出《卢梭〈社约论〉笔谈》三篇。明确指出卢梭的民主社会实为极权制度,净化公民道德则是一种乌托邦,让人民无条件服从公意。痛定思痛的他认为卢梭的民主导致极权主义,“极权主义民主早就发展,不是因为它拒绝18世纪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价值,而是因为它最初对这些价值抱着一个过于完美主义的态度……人不但要从各种限制中获得自由。所有现存的传统、既有的制度和社会安排全都要推翻重建,唯一的目的就是人的权利和自由的整体获得保障,把他从所有的依附中解放出来”。此文在海内外的影响,堪称一绝。林毓生读后说:“在他那一辈早年怀着理想和信念、为了国家民族的命运投身到革命运动中的知识分子中,用如此的精力来研究国家学说,并达到西方学术大师的水平,他是绝无仅有的。”

  垂暮之年元化先生明言第三次反思的核心并非探讨激进主义、功利主义、意图伦理或国家学说等,这些仅仅是他思考的外围而已。真正的反思是尚未完成的有关认识论的基本观点。为何他临终还在思考自己最基本的世界观,将最后的反思聚焦在认识论的问题上,又以此作为第三次反思的重要内容?

  吴琦幸认为,勤于思考的王元化先生最后反求诸己,将自己的认识论放到反思的层面上,包含一种启示,对于认识世界不能过于自信,须怀有一种敬畏之心和怀疑之心。有一点很明确,就是带着怀疑的眼光促使他开放境界,开始思考整个世界和人生的终极关怀,令他对现代化生产的物质无限丰富、人的消费主义欲念无穷膨胀的势头感到悲观。这种带有宗教意味的救赎式的思考是他最后给我们的思想财富。一向崇尚19世纪人文精神的王元化先生,当看到当今的物质主义、消费主义横行下的社会,亲情和友情在物欲下的淡漠,职业道德和人文底线渐趋消退,悲观笼罩着他的整个心灵。

  一个伟大的思想者在不间断的回顾、叩问、省悟中,力求实现理论认识的深化与精神的升华。尤其是在生命垂危之际道出的济世箴言、为后学所指示的努力方向,留下了的宝贵精神遗产。

  林其锬先生说得好:“他既具传统志士节操,又具现代优秀知识分子素质的特殊人格;……在学术上既能贯通古今,又能融汇中西,‘综核众理,发于独虑’成为当代杰出的思想家。”

  元化先生反思的特点是:执着求真求是,从自己投身谋求国家民族进步事业以来的切身体验出发,探究中国近代以来社会政治得失成败的所以然,审视影响历史进程的社会思潮和理论主张,总结经验教训,探寻国家和人类生存发展之正途。先生一再反思的是那些影响近代知识人(尤其是自己)的思想观念、学说和理论主张,辨识其正确、谬误之所在和思想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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