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亚诺的声音

    这个不愿住口却爱沉默的孩子,这个不怕迷路更会寻路的孩子,不断地写,不再为了被听见,不断地问,并不为了有答案——该听的永远听不见,该答的永不会应答。可是,孩子老了,越说越好,声音越走越远。

    1969年,帕特里克·莫迪亚诺(Patrick Modiano)24岁,是两本小说的作者。法国电视台采访他,他清朗地坐着:羞怯,像刚被吓醒的哑巴;小学生般恳切地接话,话不成句。一年后,再次受访,坐在窗前,一张书桌隔在他与记者之间。坚定地惊慌,优雅地失措,为补言语的不济,硕大的双手不时舞动,突兀地,却好看,十指紧张修长,是个身高一米九的瘦孩子。或为令其放松,一位同龄朋友受邀与之对话。朋友问,你很出名,却还年轻,你认为一个作家什么年纪成熟?他兴奋地说,归根到底,可能是体重问题,我发现好作家大抵身形颇巨——因为,年纪大了,会胖,肩背宽了,作品也有分量。朋友抿嘴莞尔,他浑然不觉,手指严肃地在书桌上弹琴,自顾自说:文笔自然会变好,但首要是体魄,好比打拳击,等我再重20公斤,可能写的东西更浓厚。

    孩子的不知所措仍在脸上

    记者问他的野心。他说,我不认为我有野心,若有,大约会从政,从军,我不知道。记者打手势,示意他继续。他继续:我写作,因这是我唯一会做的事……我若会其他事,会去做的,可我有些知道怎样写句子,怎样一句接一句——他的手开始做写一句句子,再将一句放到另一句后面的动作——所以我就写,事态也不比这复杂。

    记者问:“莫迪亚诺,你将来会怎样?”莫迪亚诺一脸空白。“我若知道,就能回答。我不知道……这令我苦恼,真的。”他歉然嗫嚅着,直视记者,目光清澈。

    此后四十载,莫迪亚诺极少露面。2010年,他在家受访,书房里走,双手舞动如昔,只是快板变慢板,黑长发变白短发。他已写出近30本书,他不再瘦;依然英俊,依然言辞顿结,直到读起自己书中的句子,忽然,呼吸渐缓,似流水,自知如何潺潺,音质亦变,柔和稳定,全是静的力。原来,他的声音,藏在他的文字里。他在文字里,一年一年,寻自己的声音。

    2014年冬,这一米九的个头,被领进瑞典一间大厅,为获诺贝尔文学奖致辞:孩子的不知所措仍在脸上;长身玉立,肩宽背阔,他的动作似乎慢半拍,但完全对;语速也像慢半拍,但完全对;一切都对,一如他的文字。

    要紧的不是将来,而是过去

    初读他的文字,我住在巴黎。流连于La Hune的一个黄昏,读到此句:“生命里,要紧的不是将来,而是过去。”完全对;当夜带书回家;读完,再寻一本,如此三年。莫迪亚诺自认从来在写同一篇小说,故事都在巴黎。准确的地址,切实的环境,模糊的记忆,不定的身份,过往的事,离去的,出走的,消失的人,不安的童年,缺席的父亲,谜般的现实。1978年,他在《暗店街》中写:“于你而言最重大的问题,从来无人回答。”自小父母不闻不问,弟弟染病夭折,莫迪亚诺数度逃学。十来岁,在巴黎,一个人走,暴走,到处走。他没有家。巴黎,是他的少年。而哪个悲伤的少年,不曾在生长的城市乡村独走,走向天边,一直走下去。

    而我,亦曾认幽灵为父,穿行巴黎,苦苦追想,80年前,他在此出没、失魂,后返故国,至死回不得巴黎。他于我的真实,甚于我的现实,我理解他的巴黎,甚于我身处的城市。究竟,是我成为他,还是他成为我?莫迪亚诺说,我的记忆,较我早出世。西塞罗说,不了解你出生前的事,你将永远只是孩子。普鲁斯特的似水年华,尚有19世纪的完整可追忆;战后的欧洲支离破碎,遗忘来得太快,莫迪亚诺的写作,与其说唤回记忆,毋宁说拒绝忘记。

    这一拒,便是一生。这个终其一生回想过去的孩子,在拒绝中成熟。45年后,身形颇巨的他孩子般发问:当人们通过网络、短信与外界时时相连,个人的神秘何在?他曾写:当我们真爱一人,就要接受他的神秘……正因此,我们爱他。《春日犬》中,摄影师对19岁的男孩说,靠近事物,要柔,要静,不然他会跑开。男孩长大,今番69岁,获奖后说,作者不好勉强其读者,正如歌者不好勉强其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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