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沉浸在读书中,精神上的世界越大,现实中的生活反而越小。10岁的时候,桑塔格在自家后院挖了一个差不多2米见方的洞,给自己造了一个微型世界,一个藏身之处。在这里洞里,她找到了她的第一个文学之父——艾伦·坡。艾伦·坡也用神秘故事构建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但是艾伦·坡的哥特式小说既有趣味,也有知性,他笔下的人物被思想的激情所鼓动。他让桑塔格有了“对内在性、忧郁、心理执着,对推理的刺激、变态,以及对不顾后果的自我意识的性情的最初了解”。哈里伯顿带给桑塔格的是游历世界的外在喜悦,艾伦·坡则是用文学,让桑塔格用她的感受力,将外在非文学的环境排斥在外,而获得的内在快乐。
如果说哈里伯顿和艾伦·坡是为桑塔格构建起了内外世界,丰富着桑塔格的生活,却没有告诉她,她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图景,那么,10岁的桑塔格是在另外一本书中为自己描画出了蓝图——伊芙·居里为母亲写的深情传记《居里夫人传》(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啊,课本里居里夫人的故事也曾为我打过一针鸡血)。桑塔格因此而拥有了一种强烈的欲望,要去“爱某种及其崇高、及其伟大的东西”,虽然居里夫人将职业视为使命的圣洁献身,让桑塔格一直到进入伯克利之前,都没有完全放弃从事医学或者科学生涯的念头,但是,10岁的时候,文学创作的想法已经向她发出了召唤。 这一时期,占据了桑塔格心灵的还有《小妇人》以及杰克·伦敦的小说《马丁·伊登》。 13岁的时候,桑塔格一家终于搬到了她的梦想之地加利福尼亚。她在这里最初的发现之一是一家“真正的书店”——匹克威克书店。这时的桑塔格阅读趣味已经是《党派评论》(也许相当于我们今天的《读书》?可能要更犀利一些),她每期都从头看到尾,并且“梦想着哪天去纽约为他们写稿”。这时的《党派评论》正处于顶峰。桑塔格也的确在六十年代将她的《坎普札记》在这里发表,并因此名声大噪,《反对阐释》中收录的文章也大多发表于此。
这时,桑塔格醉心的作家是纪德((André Paul Guillaume Gide,1869——1951),这位出身优渥的法国作家,王尔德的好基友(我是认真的),是法国文学的异类,献身于戏剧、艺术、政治和音乐,是一个十足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桑塔格沉迷在纪德日记之中。1948年9月,桑塔格在日记中写道:“我又沉浸在阅读纪德之中——多么清晰、多么精确啊!他的人本身真是无与伦比……整个下午我都沉浸在阅读纪德之中。”几天后,她又记下: 安德烈·纪德《日记》第二卷 我得到这书的当天深夜2:30就看完了——我本该看得慢点的,而且我得一遍又一遍地看——我和纪德获得了极其完美的智性交流,对他产生的每个想法,我都体验到那种相应的产前阵痛!因此,我想的不是:“多么不可思议地清晰易懂啊!”——而是:“停下!我无法这么快地思考!或者确切地说,我长起来没有这么快!” 因为,我不只是在看这本书,我自己还在创造它,这种独特而巨大的体验清空了这可怕的几个月来充斥在我脑子里的许许多多的混乱与贫乏——此时早已笃定要成为作家的桑塔格,将纪德作为榜样,甚至,她记日记的习惯,也是差不多伴随着阅读纪德开始的。她回忆,14岁的时候,她的主要计划就是保护自己免受当代社会的愚蠢将其吞没的威胁。即便是交朋友,她也将能够一起致力于纪德所谓的艺术崇拜作为标准。 托马斯·曼的《魔山》,是与纪德《日记》交织的另一曲调。15岁的桑塔格在日记中写,“纪德所有的小说似乎都微不足道,而曼的《魔山》是要读上整整一辈子的。” 这个我知道!《魔山》是我看过的最好的小说。对这部作品不但不减弱反而越来越深的熟悉的愉快,还有我感觉到的平和的、沉思的愉悦是空前的。 不过,为了纯粹的情感上的影响,为了一种身体上的愉悦感,一种对急促的呼吸和迅速浪费的生命的意识——赶快,赶快——为了追求对生活的了解——不,不是这个——是追求对什么叫充满活力的了解——我会选择《约翰·克里斯朵夫》——但它只该看一遍。 桑塔格欣赏的是《魔山》中那些“自由而充满激情的谈话”,桑塔格似乎找到了一种形式,将头脑中奔涌的思想以正当的方式放入小说中。不过这导致的后果就是,桑塔格的小说,和魔山一样,阅读起来颇有难度。在北好莱坞中学读书的时候,在同学的怂恿下,桑塔格拜见了暂居洛杉矶的托马斯·曼。但是对于桑塔格来说,这次拜访并不是愉快地记忆,因为拜见崇拜的作家本身,在桑塔格眼中就是一种低级趣味,它毁坏了阅读的纯粹性。再者,此时的桑塔格在托马斯·曼眼中,恐怕也只是络绎不绝的粉丝中的一位,而且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曼大概是得体而严肃地以尊长的方式对待了这个小来访者,这让桑塔格十分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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