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看桑塔格死海搏击

    我是2004年2月25日应桑塔格之邀前往她纽约的寓所拜访她的。当时她得知我的家人七月份到美国,便热情地邀请我们一家去做客,我高兴地答应了。可这成为永远的遗憾,因为不久,桑塔格就查出MDS(骨髓增生异常综合症,一种特别致命的白血病),之后,她转到西雅图接受治疗……
  后来的情况,虽然桑塔格的秘书安妮小姐在断断续续地与我联系,但传来的消息都不乐观。化疗、骨髓移植等等常规性的方案均告失败。八月底,我临回国前,又一次去桑塔格家,但只见到安妮。她说,桑塔格正在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希望奇迹能再次发生。
  然而,奇迹虽然一而再地在桑塔格身上发生过,却未能再而三地重现,2004年12月28日,桑塔格在第三次癌症病魔的折磨下永远地倒下了,带着她的不甘和不舍。
  得知桑塔格去世的消息,我数次发邮件给戴维·里夫,一是表达我沉痛的心情,二是想更详细地了解他母亲在最后几个月里的生活情况,可一直没有收到回复。好在不久,我就看到戴维和安妮合作,把桑塔格的论著《同时》编辑出版。看到他并未被失去亲人的悲痛所压垮,真为他高兴。
  接着,我看到了戴维写的《死海搏击》,里面记录了他母亲最后九个月与病魔作斗争的日日夜夜。2008年7月3日,他发来邮件,说这本书会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
  戴维一直支持、也十分感谢我把他母亲的作品译成中文,多次希望我多译他母亲的作品、关于他母亲的作品,并多次提供帮助,甚至在得知我在翻译《铸就偶像——苏珊·桑塔格传》这本对他母亲(包括对他)不是十分客气的书时,也宽容地表示支持。当我告诉他我在译《火山情人》而无法再接他编的桑塔格三卷本日记首卷《重生》时,他认为,如果时间允许,他还是坚持我两本都译,不过他说:“想来如果让我妈妈来做选择,你不能两本都译的话,她肯定也是选择让你译《火山情人》。”
  当他得知是我接下了《死海搏击》这本书的翻译任务时,又一次发来邮件,对我说,他一直劝他的朋友,尤其是最近失去了亲人的朋友(他得知我母亲刚去世),别去看这本书,因为太痛苦了。为什么朋友们要重过一遍这痛苦的生活呢?他认为我翻译这本书,肯定会是一个更加深度的阅读,他虽然非常感谢我这么做,但他真的希望我能把这活推掉。
  翻译《死海搏击》这本小书,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沉浸在悲痛、挣扎之中。
  戴维曾对我说,他这本书写得非常痛苦。这从书中的行文能看出来,虽然已事隔三年,虽然如他所说,事情发生时他有意识地不作任何笔记,不想让这些痛苦的记忆留下来,但那些痛苦一幕幕无比的清晰。
  桑塔格从小心高气傲,总是对当下感到不满意,总是有太多的未来计划。戴维说她“始终生活在未来”。在童年时向往着长大成人的生活,在婚姻中向往着自己独立的生活,在学者生活中向往着作家的生活。所以,她的生命的轨迹,总是“将来时挤走现在时”。但是,对于当下的生活而言,死亡也是一种未来,这是桑塔格惟一不向往的,她愿意向死亡这个未来妥协,“生活在现在”。百无禁忌的桑塔格,却和她的同行、著名的作家卡内蒂,还有拉金一样,恐惧死亡。即使这个世界是个“忧伤之谷”,她也愿意“在忧伤之谷,展开双翼”。戴维为了帮助他母亲实现这个活下去、争取长命百岁的愿望,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死亡之海搏击,明明知道根本没有幸存的可能,却还要鼓励她在无情的波涛中挣扎,直到被彻底吞噬。
  1975年桑塔格第一次患癌症,她选择了极端的治疗方案:霍尔斯德根治性乳房切除术,她奇迹般地幸存下来;1998年,桑塔格第二次与癌症交手,这一次是子宫癌,她再一次奇迹生还。也许正是两次的奇迹,让桑塔格认为自己与众不同,但令她引以为豪的希望的力量和钢铁般的意志这一次没有能够令她第三次成功。在死亡之海沉浮了九个月后,桑塔格沉入海底,把无尽的思念、折磨和痛苦留在人间,留给了戴维。
  《死海搏击》不是一本轻松读物,而是一本痛苦的书,读来令人纠结、令人压抑。如果不是十分喜爱桑塔格的读者,建议不要去读这本书,因为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你不喜欢的作家,而把自己的心情搞坏。戴维写起来这种感觉更强,行文中能看出他的挣扎,他的压抑。因此,书中的文字不像他平时的舒展,而是重复、停顿、略显累赘。书中多次表达自己明知母亲无法治愈却一次次欺骗她,让她怀着希望接受一次次痛苦的治疗,然后失望地接受一次次失败。他甚至数次讲到他宁可替母亲去死,也不愿受内疚的煎熬。
  如果《死海搏击》仅仅是一本痛苦的书,那就没有写出来的必要,更没有译成中文的必要了。应该说,这更是一本思考的书,因为同为作家的戴维,从作家的视角描写了另一个作家、一个身份特殊的作家——他的母亲。他想告诉我们的是,一贯思想深刻、无所畏惧的桑塔格,相信科学能给她带来长命百岁的桑塔格,自认为与众不同的桑塔格,对命运不屈不挠的桑塔格,尽管有太多的计划,有太多的目标(目的地),有太多的不甘不舍,但这一次,她必须面对她不愿面对的终极问题——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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