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特工》再版自序

    我上面写了这么多话无非是想向读者们强调一点,即此书仅是一部虚构之作,虽说据我看来,其虚构程度也未必便更甚于目前号称为实录的若干同类作品,这些近年来坊间确曾出过不少。其实,总的来说一名谍报人员的工作乃是特别单调乏味的。其中绝大部分东西毫无用处,可供小说取材者更属寥寥,即或偶尔有之,也是支离破碎,意义不大。如何使之具有连贯性、戏剧性或可信性,那就全凭其作者的一写了。
    1917年时我曾去了一次俄国。我的使命是去阻止俄国退出战线和片面与德媾和。读者必将清楚在此事上我曾无功而返。我曾远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前往彼得堡。某日,横跨西伯利亚期间,列车在某站停了下来,于是乘客也都照例跑出车厢,有的去取水沏茶,有的采购食品,有的只为活动一下腿脚。这时只见一名失明士兵正坐在一条长凳上面,他身边也有一些士兵,更多的则站在他的身后。其年龄都在二十到三十之间。他们的军装也都破破烂烂,脏得厉害。那名失明士兵,一个满有精力的大小伙子,此时尚属稚龄。他脸上还刮得精光,可据我看他根本无须多刮,一月有上一回就已足够。我敢说他连十八岁都不到。他生得一张大脸,扁平而阔,额头上留下一个很大的伤疤,这大概便是使他失去视力的原因。那紧闭的双眼给他的容貌带来了一种奇异的空旷感;因而在外表上已仿佛不成人形。他开始引吭高歌起来,一边用手风琴自伴其歌唱,而歌声则强有力而甜美。因为火车还一时不开,他的歌曲也一直不断,一支接着一支。他的歌词我听不懂,但通过他的歌唱,粗犷而忧郁,我似乎从其中听到了那受压迫者的呼声:我体验到了那凉寂的茫茫草原与绵延不绝的森林;那宽广的俄罗斯江河的滚滚洪流以及无尽乡野里面的艰难困苦、辛勤劳作;到处的耕耘下种与成片的收割入仓;白桦林间风的吟啸;凄其晦暝的漫长冬夜;再有村庄里女子们的舞蹈,夏天傍晚清浅石濑溪流间青少年的凫水淋浴;我深深感到了战争的恐怖,濠沟里凄苦的夜晚,泥泞道路上的长途跋涉,战场上的畏惧焦虑与死亡枕藉。一切都是太可怕也太感人了。一顶帽子放在了这名歌者的脚下,来往过客已经在那里面填满了钱币;一种共同的思绪攫住了他们每一个人——那种无限的怜悯之情与空虚的恐怖之感,而在那张失去了光明和带着伤疤的面孔上确实蕴含着某种见之令人生怖的东西;你会感到,这个眼前之物已非此尘世所有,已被从这个五光十色、炫人心目的多彩世界当中给永隔开来。那些肃立于此的士兵都沉默无声和敌意十足。他们的那副态度充分表明,凡是路经此地之人其钱财衣物全都亏欠着他们的。这时,在他们那方只是轻蔑地忿怒,在我们一方又是无量的同情;但是谁也窥察不见一丝朦胧的希望之光,那唯一可能的补偿之道,以便使那名无助者及其全般苦难稍稍得以缓解。
    当目前这场大战爆发后,考虑到我曾取得过的经验也许仍然有用,我曾极想再度参加情报部门,但我却因年龄关系而未被聘用;所以那里的情况如何我已不再了解,而且即使了解也不便谈论。我曾听有人讲过,那里的效率似不如我曾以一名卑微角色效力于其间的那个时期,但是否便是如此,也同样无从评说。情况今昔已有了很大改变,而且我敢断言一切会更难应付处理。当年一些中立国家的国民在往来进出时仍然享有其相当的行动自由,而凭借这点他们往往可以获取到不少有用情报;而今天各国当局鉴于以往的教训,其警惕性已远较过去为高,因而外来人员的表现如稍有异常之处,肯定是要大触霉头的。鄙见以为,情报部门一类的机构其成功之程度主要更系于其领导人的性格,而在前次大战期间英国的这一职位即曾经执掌于一名才气过人的高明之手。我久想著一文以颂扬他,只可惜我迄今还不曾与他谋面,我对他的了解,一个缩写字母而已。至于其余,亦仅限于从其批文中所约略窥知之一二。
    然而世上有不少东西是会不断出现的:总会还有间谍的事,也总会有反间谍的事。虽说世变事易,困难增大,但一旦战火燃起,各地的特务奸细定将复炽,其一方必竭力掩护之,另一方则拼命侦缉之;这时节,总将有一批人,为泄私愤或为图财而竞忍心出卖背叛其家族亲友,而另一些人,又会出于猎奇心理或职责考虑而甘冒生命危险或屈辱去刺探情报,以为国尽忠。虽然自这些故事写迄已是二十年过去,我仍难以认为它们便已完全过时,理由之一即是,直至最近我还听说,此书一直被指定为进入这一行业者之必读书。另外,在此次战争初期,那位戈培尔于其一次广播讲话中,竟还截取其中一节(硬将过去之虚构物当成眼前的实际情况)以攻击英国之轻佻态度及其野蛮行径。
    今天我重以新版形式将此编再度奉献于读者面前并非出于一时之应景考虑,也不仅基于它曾被推选为教科书等原因。我刊行这批故事乃系为了提供娱乐,而这个,我迄今依旧无悔地认为,正是一部虚构之作的主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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