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永远是我们至亲的人——多少颂歌,都是这么唱的。但对至亲之人,我们亦不是永远融洽无间的,总是既爱且恨着的,这是颂歌不会触及的真实。何为诗人?在我看来,诗人是那些在体感上比凡俗之人更敏感,在情感抒发上更暴烈的人。诗人与他们的至亲之人的爱与痛,也往往更暴烈。法国19世纪大诗人波德莱尔正是这样一名忧郁的“暴烈之人”。前些年由法国两名专家克洛德·皮舒瓦、让·齐格勒撰写的,厚达766页的《波德莱尔传》,为我们了解这位大诗人的种种,推开了一扇广阔的窗。
波德莱尔本是“高富帅”:出身上流社会,早逝的父亲给他留下的遗产约值10万法郎。波德莱尔另一位传记作者帕斯卡尔·皮亚说,这10万法郎要是搁在二十世纪50年代,相当于两千万法郎。如今,当然更多了。后来,波德莱尔的母亲改嫁给一名将军。这将军,当然是一名正人君子,为波德莱尔花了不少心力,可据说波德莱尔此后的种种忤逆便是从母亲改嫁开始的。退学、浪游、花费无度、滥交、沉溺麻醉品、抨击正人君子的世界、颂扬“恶之花”。母亲伤心欲绝,将军继父终究也不再管他。1867年,不过48岁的诗人撒手人寰,身边几乎没什么人。
这么说来,波德莱尔似乎是义无反顾的家庭叛逆者喽?事情远非如此简单、空泛。在表面的“恨”的后面,波德莱尔有他对于家庭、对于秩序的深情,也有一种怎么拉也拉不断的纠结。这种纠结,是爱与恨的纠结。如果无爱,何来纠结?举一个例子,照皮舒瓦和齐格勒的考察,虽然后来被开除出路易大帝中学,但波德莱尔一直是个勤奋的学生。“我们的感觉是,一方面他总想让他的父母高兴,另一方面,他实在是常常缺乏意志。他没有什么志向。他在1839年想参加统考,也只是为了‘让妈妈高兴’,从不涉及他自己的自尊心。如果失败,并不会使他本人感到任何羞耻,只能看出面对他父母时的一丝负罪感。”
那么,后来他是彻底摆脱了家庭这个秩序的世界?表面上看来的确如此。但是,波德莱尔的纠结拉扯始终没有断过。虽然他抨击资产阶级的秩序,但T·S·艾略特说,在波德莱尔的诗歌当中,依旧有“一个感情或道德体系的发明者”(《安德鲁·马韦尔》),依旧是一个“基督教诗人”(《宗教和文学》)。虽然我们总是说,波德莱尔是现代诗的开山鼻祖,但他身上依旧有一种古典主义的味道,这点从他的文学趣味上就可以看出。波德莱尔最崇拜的当世人是谁?是当时法国最出名也最周正传统的批评家圣伯夫,普鲁斯特批判的那个圣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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