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如此,美国诗界在评价卡明斯基时,都首先会称赞他以“向俄罗斯过去的伟大诗歌声音的致敬”,为美国诗歌带来了一份礼物。扎加耶夫斯基也称卡明斯基“像一名熟练的花园园丁——把俄罗斯新文学传统嫁接到美国的诗歌与遗忘之树上。”
不过,我们更要留意到,这位年轻诗人“致敬”或“嫁接”的方式却很特别——最起码和布罗茨基的很不同(如布罗茨基的《阿赫玛托娃百年祭》,一开始就是“书页和烈焰,麦粒和磨盘,/锐利的斧和斩断的发”这些尖锐、严峻的俄罗斯历史命运的“对立项”)。在诗集后面的访谈中,卡明斯基坦言他写诗就是为了“他们”(“是他们坐在我想象的前排”),但是他又补充道:“我并不向过去鞠躬,而是把他们邀请到未来,告诉他们怎样活在我生活的时代。”他甚至强调说:这样的对话“绝对不是什么崇拜,我们常常互相扇耳光!”这就是为什么他居然可以这样来写保罗·策兰:
年轻时,他在工厂干活,但人们都说他看上去像古典文学教授,而不像工人。
他是一个俊美的男人,有着修长的身体,走动时有一种优雅和几何精确的混合。他脸上有笑容的痕迹,仿佛从未有过其他情感触碰过他的皮肤。甚至在他50岁的时候,19岁的女孩子们还会在火车和电车上对他眨眼,问他要电话号码。
策兰死后七年,我看见他穿着旧袍子独自在卧室里跳舞,跳一步哼一句。他不介意成为我故事中的人物,以一种他从未学过的语言。那天夜晚,我看见他坐在屋顶上,搜寻金星,背诵布罗茨基的诗句。他问他,他的过去是否真的存在过。
他用英语创造出音乐
这样的诗篇,新鲜、亲切、充满灵性,这里不仅有着一种时间空间和诗性上的“奇妙转换”,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体现了卡明斯基对历史和文学经典的独特的别开生面的处理。他何尝不知道策兰一生的痛苦,但是,他不想和前辈一样“以痛苦为职业”。他要做的,借用本雅明在谈论卡夫卡时所说的一句话,那就是:“以童话来对付(历史和)神话中的暴力”;或者说,是使痛苦的亡灵起舞、复活,在一种“新的生命”里!
我猜想,这和他的气质有关,和他的“美国化”有关,但这更和他在那些痛苦的天才之后要努力找到自己的声音有关,和他渴望达到的“疯狂而美丽的自由”有关。这是他作为新一代诗人的寻找,也是对现有文学惯例的反叛,“什么是幸福?几个故事/让审查员上当”(《伊萨克·巴别尔》);他明知道先知的预言“你会在从雅尔塔到敖德萨的船上死去”(《尾声》),但他仍要祝福,仍要对死神扮扮鬼脸。他要以“语言的欢乐”来消解历史的重量。他要他的女主人公从葬礼上归来后一声不吭“脱下鞋子,赤脚走在雪地里”,以保持“悲痛的尊严”(《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甚至,他在他谈论他自己的痛苦经历时也显得是那样轻松,仿佛在谈论小孩子打架:“我并没有生长在一个宗教家庭里,直到有人朝我脸上打了一拳说‘肮脏的犹太佬’,我才发现自己是犹太人。”(见诗集后面的访谈)
也许,这一切和他有幸远距离观照自己的过去并选择了用英语写诗有关。和一直用俄语写诗的布罗茨基不一样,他选择了用英语写诗,因为“这是一种美丽的自由”。而他成功了!他奇迹般打破了那个用非母语写不出好诗的咒语。当然,他的英语是简单的、稚拙的(只要读过他的英文原文就知道这一点),像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的“作业”,但却恰好和他的“童话风格”相称!他用英语所创造的音乐(这一点在译文中也许会有所损失)和某种特殊、陌生的美,甚至令英语诗人惊异。记得布罗茨基在谈论以英语写散文时曾如是说“英语语法至少证明是比俄语更好的一条逃离国家火葬场烟囱的路线”。布氏在散文中做到的而未能在诗中尝试的,他做到了!
当然,他在文学成就上还远远不能和他的俄罗斯前辈相比。他能否像他在谈论策兰时所引用的那样创造出一个“策兰尼亚”("Celania")的语言国度,现在也不好说。但是,他已经让某种精灵般的生命在他的诗中起舞了——“舞在敖德萨”!是写下这些诗篇的诗人在起舞吗?是,但如果按德里达在谈论策兰时所说的,更是“语言的幽灵”本身(“这正是一种悖论:语言的生命同时也是幽灵的生命”)。是的,是那些不死的语言的幽灵乘着灯标船舞蹈而来,“从远方,从敖德萨”,找到了一个名叫伊利亚·卡明斯基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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