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死亡
但是,走向死亡,膜拜死亡之神,只是对死亡和生命之间关系的可怕扭曲。诗人提倡的走向死亡,并非是对死亡之神的盲目崇拜,更不是一种悲观厌世的人生观,而是一种直面死亡以凸显生命力量的意志行为,因为“没有死亡之歌,生命之歌就会变得愚蠢,没有活力”(《死亡之歌》)。斯蒂芬·斯彭德认为劳伦斯的“黑暗之神”,“是象征一种在劫难逃的神秘力量:要理解它,就得用感官意识到事物各自的‘特异性’;而这种特异性往往超越感官所能体验到的范围。劳伦斯是最有希望的现代作家,因为他的视野超越了人类,广及只有在人类中才能发现的非人类的世界”(《劳伦斯评论集》)。而且,诗人还进一步把死亡当作通向新生的门槛:“经过无比痛苦的死亡体验/便会出现生后的欢乐/巨大冒险中的奇特的愉快”,“生后的轻风把我们亲吻成人性的花朵”(《死亡的欢乐》)。劳伦斯走向死亡的最终目的,就是超越死亡,向死而生,在生命的烈焰中闪耀,升腾,获得复活和永生。正如他在《灵船》中所描述的:“玫瑰突然萌发,一切事物重新开始。” 希望超越死亡,获得复活和永生,这是人的本性,就像知道自己的死亡也是人的本性一样;这是自从原始社会以来人类所孜孜以求的美好理想和愿望。早在古希腊,超越死亡的希望就孕育在灵魂不死的思想之中,一直到19世纪还是被视为不可动摇的,即使在今天也还在以一些形式传播着。而复活观念的重要源头无疑是犹太教/基督教的死者复活观。全部福音书从一开始就预兆了死亡,对世界的开放性迫使人超越死亡提出关于自身的问题。然而在此生中,人关于自己使命的问题是永远找不到最终答案的,于是,正如人对世界开放的使命导致人超出世界去思考上帝一样,它也迫使人去思考一种超越死亡的生活。 劳伦斯作为一个在西方文明中浸淫已久同时又对古老神秘的原始文化有浓厚兴趣的欧洲知识分子,面对现代社会的种种丑恶和混乱的局面,始终坚持着这样的理念:死亡是对旧事物的否定,死中蕴涵着再生,一个新的世界必将在毁灭的废墟上建立,一个新的生命必将在旧我死亡之后诞生:
洪水平息了,躯体,就像衰旧的海贝, 奇怪地、可爱地浮现出来。 小船急速回家, 在粉红的洪水上,摇晃,渐渐消失, 易碎的灵魂跳了出来,又回到她自己的家里, 用宁静填塞心房。
在小说《恋爱中的女人》里,劳伦斯借用伯金的话表达了自己对人生的看法:现代人和现代社会面临两种选择,或是像行尸走肉般地生活下去,或是立即毁灭文明,代之以天地万物的彻底更新和复兴,世界也随之而得到拯救——作出这一抉择已经刻不容缓。现代社会被毁灭的欲望主宰着,这种自我毁灭的欲望意味着人类沿着腐朽之河回归生命的原始状态。在劳伦斯描绘的图景中,背叛和死亡也将最终导致复活,甚至不断获得新生。 因此,尽管历经人生坎坷,受尽世人白眼的劳伦斯好像在扮演着一个宣告人类末日到来的预言家,但是,劳伦斯的骨子里不可能是一个绝然冷漠的弃世论者,他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始终是一个带有浪漫情怀的幻想家和实践者,他渴望创造的欲望与渴望毁灭的欲望同样强烈。劳伦斯的毁灭是一种引渡,否定虚假的生存是为了求得真实的生存,通过彻底毁灭现有状态,让旧的人类完全死去,从而使新的生命能在纯粹中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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