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网络出现之前,社会的话语权大多掌握在学术界、文化界和媒体手中,其传播方向乃是由上而下,以权威的、精英的、接近训诫的教导方式行之。等到国民教育普及,网络时代来临,话语权便散入了寻常百姓家。这时,文学评论渐渐趋向个人趣味,很难指向更广阔的公共生活。换言之,众声喧哗的时代里,书评的存在自有其必要,甚至更有其必要,只不过以往由上而下、训导式的“书评”,需要由下而上获得更多的认同,以人间的话语来写作。
第三场:作为独立文体的书评写作
伊恩·布鲁玛:我想对评论(reviewing)和批评(critique)作一个区分。所谓评论者,乃是作者和阅读大众之间的桥梁,他主要服务于对书籍的介绍,使读者对书产生兴趣。而对所谓批评家而言,书本并不重要,他关心的是他的文章(essay),他文章的风格。书本可能仅仅是批评家的一个借口,他借此来知性地、感性地表达自我。
诺曼·莱布雷希特(Norman Lebrecht):在网上,书籍以种种不同的效力和信度被评论。据说,亚马逊网上大量的五星或无星评价,能够成就或毁掉一本新书。一干肆无忌惮、寡廉鲜耻的作者,安排他们的朋友去夸耀自己的书,并诋毁自己的对手。此外,目前网上形形色色的电子书,虽然很少被纸面杂志评论,但对于它们的在线接受,足以产生巨大的销量,而一旦这些书被付梓发行,再对其进行任何评论,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
阿城:我是搞写作的,我对书评没什么要说的,我不能既做裁判又做球员。我很尊重书评。
李庆西:就当下国内书评状况而言,很多都是“书话体”的,我认为,需要增强的是“评论体”书评。由于近二十年来国内大学形成一种荒唐的考核机制,现在许多有才华的学者很少涉笔这种不能作为“学术成果”的文学评论,相比八十年代,我们这方面退步很明显。
李长声:书评家是秉公的,他可以强调、鼓吹作者的观点,却不宜借机发挥或张扬自己的主张,挂羊头卖狗肉。当然也不该用来讨好作者、送人情、搞关系。书评与评论不是一回事,其不同首先即在于评论是读过书之后阅读的,读者心里已怀有要评价该书的意思,而书评是读书之前阅读的,读者要把它当作读不读该书的参考。
小宝:书评的独特性在于,它是一种被其他写作直接激励的写作。在版权保护的当今世界,书评几乎是唯一合法的与他人作品直接发生关系的写作,这就像过去婚姻是唯一合法发生性关系的前提。书评的基本标准是对讨论的作品给出价值判断:作品的知识价值、伦理价值、思想价值、传播价值或者商业价值。不必面面俱到,但至少独沽一味。不必假惺惺地代表全民共识,但必须有自己的立场。当代最伟大的学术经典里很大部分就是书评。比如列奥·施特劳斯的大量作品就是他阅读先哲著作的书评。钱锺书的学术作品几乎全是书评——札记式书评,聚沙成塔,蔚为壮观。书评的写作也应该在平均水平之上,即便你写不到阿城的水平,但也应该比铁凝写得好吧。
止庵:我记得电影《云图》里,有一个作家把一个书评人从楼上扔了下去,我觉得这个镜头把两者之间的紧张关系都给表现出来了。还有批评家的眼光,就像我们读《红楼梦》肯定不会注意焦大,但鲁迅却看出焦大是贾府里的屈原。好的批评家能够跨越时空,懂得作者写书的苦心所在,从而和作家惺惺相惜,好汉遇好汉。
阿城:我倒觉得写书评的人得有自己的东西,不在乎他是否和作者会意。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有很多关于我的段子。我主要就看这段子编得好不好,如果编得好,我还推荐给别人。我和书评的关系就是和段子的关系。在网络时代,好评论就是好段子。
第四场:信息时代与书评的未来
保罗·乔尔达诺(Paolo Giordano):在我的第一部小说出版没多久之后,我已经不再看网络上对我作品的评论了,那些观点不管是正面还是负面的,总有些让人不舒服甚至惊慌。我认为好的书评应该做到四点:一、要有对书的内容的简介;二、要了解作者是如何写作的;三、最重要的一点,是希望书评能给出对作品更深的理解,甚至是超出作家本人;四、要指明这本书在现代文学中的位置。
肖恩·莱赛姆(Sean Latham):新媒体的出现会动摇传统书评媒体的权威性,各种新媒体都要放到一个时间框架里去理解,它们和传统媒体不是相互取代的关系。比如在博客发表书评会比报刊快很多,就像原来的日报比周刊或月刊快,但这不意味着它们可以相互取代,而是可以相互补充、并行不悖的。
苏童:最近看到奥茨反对一位女书评人批评《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一句话:“你对《了不起的盖茨比》这个经典的批判,就像往万丈深渊里吐了一口唾沫,你这个唾沫很快消失了,但万丈深渊永远都在。”书评的处境其实非常暧昧的,它在一部书成为经典的过程中其实一直在添砖加瓦,但是,很多的书评在制造了一部经典之后,所有其他的书评再添加在上面,都显得那么无力,就像前面说的这位女书评人,别人记住的,也许只有奥茨反对她的那么一句刻毒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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