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史上至少有五个雷普利。《雷普利全集》的第二部《地下雷普利》在2005年有过一次很不成功的电影改编——它的不成功,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所以提到雷普利三个字,几乎没有读者(观众)的眼前,会浮出可怜的巴里·佩珀(Barry Pepper)的脸。
对于《雷普利全集》(共五部)的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而言,她的眼前一定会先浮出阿兰·德隆的脸。哪怕曾经公开声称男人无法激起她的性欲(这直接导致她在跟雅斗村的一位男作家订婚之后毅然毁约并率尔出柜),海史密斯也抵挡不了德隆正当年华时的杀伤力。德隆享受到了她对男人的最高褒奖:自始至终对他没有一句微词。
然而,对照《天才雷普利》的小说文本,恰恰首先是德隆这张脸,将1960年的法国版雷普利(直译过来是《太阳背面》)引向了与小说相反的路径。导演克莱芒太想将德隆的偶像魅力用到极致了,他一登场就吸走了银幕内外所有女人的目光。在这部片子里,连德隆当时的正牌女友罗密·施耐德都只配打个酱油,向他投以深情的注目礼,再依依不舍地离去(这简直是他们日后戏剧性情变的缩影)。帅得过分的雷普利注定不会为了阶级差而黯然神伤。当雷普利偷偷换上富家子迪基的衣服时,当这一幕被迪基撞见而雷普利仍然保持着慵懒的节奏时,观众只会认定:这是一个“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故事。只有阿兰·德隆才配穿这样的衣服,才配过这样的生活,才配有这样的女朋友。偶像是正午的太阳,故事的其他部分都被阳光照耀成一摊亮白,细节无从辨认。没有了雷普利对迪基的暗生情愫,没有了迪基对雷普利“那件事”的严词拒绝,导演毫不可惜地抽走了杀人迷局中最微妙的那张牌,也顺便抽走了审查上可能遇到的麻烦和粉丝们必然会发出的抗议——伟大的阿兰·德隆怎么可能爱上另一个男人?
到了安东尼·明格拉那里,镜像终于被颠倒过来。这一回,那个帅到让人心疼、眼睛和下巴颇有几分当年德隆风采的裘德·洛,是被明格拉请来演迪基而不是雷普利的。如此这般,尽管牺牲了帅哥的戏份,但马特·达蒙凝视他的目光是羞怯而爱慕的仰视而非俯视,就显得顺理成章,围绕着“他想成为他的惟一途径就是杀死他”的动机也大有狗血可洒。如果从心理学角度去解读,这个版本中的雷普利与迪基构成了典型的alter ego关系(心理术语,可理解为“分身”或 “另一个自我”),其复杂程度不亚于少年派和那只大老虎。那些被《太阳背面》砍掉的情节——比如雷普利的贫寒出身,比如他怎样巧遇迪基之父——都被明格拉捡回来。非但如此,小说中几乎所有的旁枝都被扩展成茁壮的小树,几个善于抢戏的配角直把男一号的潜能逼到极致,雷普利从青涩少年到杀人惯犯的道路合乎最标准的心理学教程。同样是在船上摊牌,明格拉安排马特·达蒙背了一大段原著里没有的心理独白,从争执到肉搏到血案,起承转合踩着精准的步法。显然,与《太阳背面》截然不同的是:这既是激情杀人,也是基情杀人。
雷普利的故事在该系列的后四本里继续延伸。雷普利无恶不作,但仗义起来也让人唏嘘。他在欧洲各国游荡,跟白道黑道灰道都过从甚密却又神奇地不受制于任何人。他甚至还有貌似美满的婚姻和貌似完整的家庭——当然,一切仅止于“貌似”而已。他的随意散漫不按牌理出牌颇让欧洲导演着迷,这其中就包括德国大腕维姆·文德斯。
文德斯比海史密斯小二十四岁,算两代人。当时他搜遍所有市面上在售的海史密斯小说,每读一本就积攒起一股改编的冲动,而每一次经纪人都告诉他小说已经被某个财大气粗的美国电影公司买走了版权——他们只是为了买而买,并不急着拍。于是他给偶像写信,后者迅速回复,声称已经听说这位奇怪的德国小伙子在到处寻找她的版权。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文德斯终于和德国作家彼得·汉德克一起见到了偶像。她的作风跟雷普利一样出人意料,稍事寒暄以后就拿出一叠厚厚的手稿,往写字桌上一拍,说:“就连我的经纪人都没看过这稿子。所以我十分肯定它的版权还没卖,也许你想看?”“你问我,想不想……看?!”文德斯激动得语无伦次。在坐火车回慕尼黑的路上,文德斯就读完了这部名叫“雷普利游戏”的稿子,后面的事情不难预料:1977年,据此改编的《美国朋友》在欧洲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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