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先生关于中国京剧故事的一部人文随笔集,收录作者写意笔法写就京剧片段的妙文十余篇。1985年译成英文出版,书名Tales from Beijing Opera。书中有高马得先生绘制的水墨画48帧。2006年美国Better Link Press重版此书。中文版以《彩色的花雨》为名,1988年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此次,黄裳先生将此书稿重新整理,改名《纸上蹁跹》,收入“海上文库”。此版收入英文版中高马得先生的水墨画彩图,与文字相得益彰。本版摘选书中精彩篇章。 捉放曹
曹操纵马在官道上跑,一只兔子猛地从马蹄前横穿而过,钻进荒草堆里去了。曹操一紧缰绳,收住马,嘴里骂了声:“鬼东西!”停下来歇气。豫北平原冬天的傍晚,满眼黄土坡地上长着野草,几乎没有树木,只远远有一小片疏林,一轮落日挂在林梢,苍白、毫无血色,就像一个浮肿病人的脸盘。曹操在马上四望,看不见一个活物,他嘘了一口气,又望见骑在马上跟上来的陈宫拼命抽着鞭子,却依然跑不快。摇摇的一个蓝色小点向前蠕动着,变得越来越大。叹了口气,带着这么一位书呆子逃亡,可真是个累赘。曹操脸上两道长侵入鬓的剑眉慢慢拧紧,在眉心结成了一团。覆满风尘的脸没有一点血色,只在颧骨周围漾出两圈微红。微带棱角的双眼,倒依旧烁烁有光,机警、闪烁、坚定、凌厉。 曹操想,等自己手里有了队伍,能放手干一番事业时,陈公台(宫)该是一位出色的军师、幕府人才。他骑不来马,就给他弄一顶轿子,可是眼前两个亡命的光杆,绑在了一起,两人三条腿……曹操从心里感激陈宫、尊敬陈宫。他在中牟县落了网,三言两语竟自说服了这位县太爷,不但放了他,还跟着一起逃亡。天底下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人、义士、傻瓜!他几次压下了扔下他独自逃生的念头,觉得这真是一种羞耻!这时,曹操就大声地向地上吐一口唾沫。 陈宫好不容易赶上来了,张着嘴吐气,两手紧紧地拉住缰绳,睁大了眼睛望着曹操。他们并辔而行了。 “前边树林后面,也许是一座庄院。”陈宫说。他们从昨夜离开中牟县,一口气跑了整整一天,陈宫实在拖不下去了,但不敢直截了当地提出停下来歇息,只是望着曹操。 “歇息倒是该歇息了,马也跑不动了,只是不知道庄院里住着什么人,是什么路数……” 陈宫不答。他们依旧缓缓地往前走,两匹马不停地把头伸到路边的草窠里,马饿了。 岔路上露出了一个人影。曹操警觉,在马背上伸长了身躯,看清这不过是一个庄户老汉时,才又安下心来坐稳。不料那老汉停下来看了一会大声喊起来: “孟德,马上可不是孟德吗?” 曹操吃了一惊,脸上变颜变色,示意陈宫催马快走。 “老汉姓吕,昨天晚上令尊还在庄上留宿了一宵,今晨匆匆赶路去了,却不料你这时赶来。” 陈宫老大不愿意,在这种时候碰上一个相识的熟人,可不是好事。但扭不过曹操,还是被老汉让进庄去了。 曹操和陈宫在草堂上对坐。 主人真是好客,强按着他们坐了,吩咐家下人准备酒饭,自己抱着一个蓝地白花酒樽到前村去沽酒。陈宫心细,悄声地问曹操这老汉的来路,曹操哈哈笑道: “不妨事,吕伯奢是我父的八拜之交,两家一直来往不断的。在这里就和自己家里一样。”曹操说着叹了口气,“只是家父逃离家园,不知道投奔何处去了。” 两人不说话。他们都想,吕伯奢上了年纪,走起来慢吞吞的,前村总得有三五里吧。曹操抬头望望天色,一个小僮笑嘻嘻地端了一盏灯进来放在桌上,望着曹操只是笑,笑得他心烦。他用手扶了一下头上蓝色宽边的风帽,两眼侧边的鱼尾纹显得更深了。 厨房里的人喊小僮的名字,他听了扭转身跑去,露出腰里拖着两根长长的粗麻绳,飘飘的。曹操看了不响。 赶了半夜一天的路,最好是有张铺倒头就睡。可是不行,只能坐着,你看我,我看你。 曹操想赶去瞌睡,只好起来踱步,踱到窗口,看院子里的景致。小小的院子里还养着花,旁边是一大间厨房,通后院,从那里传来猪吃食的哼声,想是厕所,看了半日又回来坐下。 睡意没有了。曹操竖起了耳朵,眼睛看着陈宫。 “听,这是什么?” “磨刀。” 是磨刀,陈宫说得不错。磨刀干什么?曹操忽然想。问题是简单的,但可以有种种不同回答。在曹操的头脑里一下子忽地触发了一连串疑问,像花筒放到一半出现了海市蜃楼的灯彩似的,一个连着一个。曹操不由得摸了一下解下放在桌上的刀。那个小僮为什么冲着我笑?他屁股后面吊着的麻绳是做什么的?这个老头子为什么不派小僮去沽酒,偏要自己去?难道小僮连酒都打不来么?当然,有些事小孩子说不清楚,但不是打酒这样的小事。 曹操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竖起来了,鼻窝两边的纹路翕翕地动。 “你想干什么?”陈宫失声地问,他看见曹操从鞘里抽出了刀。 “我看看去!” 陈宫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他轻手轻脚一阵风似的掩门出去。 过了一会曹操回来时,眼睛都红了,却又嘻嘻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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