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些支持建造SSC的物理学家来说,这是一场充满绝望和悲剧的战役。两位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斯蒂芬·温伯格(Steven Weinberg)和利昂·莱德曼(Leon Lederman)不得不一次次地在听证会上向那些对物理学毫无概念的议员解释,为什么发现希格斯玻色子对人类的知识体系如此重要,以至值得花上一百一十亿美元去探寻。为了使公众能够更好地理解这一点,两人都决定写一本相关的通俗著作。于是1992年,温伯格出版了《终极理论之梦》(Dreams of a Final Theory),这本书很快就被那些支持SSC的议员引为经典,成为听证会上吵架的随身必备之作。而第二年,莱德曼则出版了那本后来变得更有名的作品,即《上帝粒子:假如宇宙是答案,究竟什么才是问题?》(The God Particle: If the Universe is the Answer, What is the Question?)。
《上帝粒子》一书从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提出的“原子”概念出发,穿越历史的长河,一直说到弱电统一场论,标准模型的建立,以及对理论中最后迷失的那个关键粒子——希格斯玻色子的追寻。他以诗意的笔触,描述了从科学创生的那一刻开始,一代代物理学家所追求的那个共同梦想。四百多年前,伽利略在比萨斜塔上扔下两个铁球,而今天,一位现代的物理学家则坐在伊利诺伊平原上的营房里,用冻僵的手指检查从加速器中传来的那些数据。他们都怀有相同的疑问:什么是物质的基本结构,宇宙是如何运行的?
在莱德曼的笔下,正是这种宗教使命一般的情怀促使人们不断地去探索宇宙的本源。物理学家并不仅仅满足于描述宇宙究竟“什么样”,而更希望理解宇宙“为什么是这样”。因为他们始终坚持,甚至可以说是信仰一个观念:在纷杂繁复的事物背后,存在着一个简单的规律。宇宙的一切性质,都可以从这个普遍的规律中推导出来。这个规律是如此简单、明晰、优美,以至可以印在一件T恤衫上。
为了追求一个终极规律,人们必须把自然界中发现的各种基本粒子都归类到一个模型中去。迄今为止,在除引力之外的领域里,最成功的模型就是所谓的标准模型。根据这个模型,我们可以预言,宇宙中共存在着六十一种基本粒子,既不多,也不少,而每一种粒子,都有它的特殊作用。
这六十一种粒子,除了一种之外,其他已经全部被实验所发现和证实(当然在1993年,顶夸克尚未被证实,不过很快于1995年被费米实验室发现)。但让人头痛的是,最后那一种,也是极其关键的一种粒子却始终不见踪影——这就是希格斯粒子。它的存在与否,不但对我们认识宇宙的本质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更是检验标准模型的关键所在。正因为它是如此重要,莱德曼把它径称作“上帝粒子”,并作为本书标题。而建造大型对撞机最主要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寻找这种“指挥着宇宙交响曲”的粒子。当人类从德谟克利特、伽利略、牛顿、道尔顿的时代一路走来,如今终于站在最后一道门槛上时,高能物理学家实在看不出,究竟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挡我们迈出这一步。
然而,《上帝粒子》一书出版得似乎太晚了,大多数议员很难理解物理学家的这种浪漫主义情结。温伯格曾经在著名的拉里·金脱口秀上和一位议员辩论是否应该建造SSC。那位议员说,他并不反对在科学上投资,但必须有个优先性的考量。温伯格问道:建造SSC能够让我们从根本上认识到宇宙的规律,难道这还不足以为它赢得优先地位?那位议员的回答出奇的简单,就是两个字——不能。
1993年,SSC的前景终于被政治现实无情粉碎。对美国国会的议员来说,苏联已经解体,冷战已经胜利,再投入巨资建造这种“科学面子工程”又有什么意义呢?解决越来越大的财政赤字,才是政治上的当务之急。而从另一方面来说,随着新时代的到来,科学研发已经越来越成为一种风险投资,讲究实际的投入和产出之比。但基础研究在可见的将来究竟有多少产出,却是一个谁也说不清的问题。这种情况下,与其斥巨资去赞助一个“大玩具”,还不如把钱更多地投到那些有明确收益的科研项目上。至于科学家认识宇宙本质规律的情怀……笑话,这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呢?
那一年9月30日,参议院以微弱的多数通过了对SSC的预算,但随即在众议院遭到否决,对撞机的拨款议案被彻底驳回。在经历了前后长达七年的争吵之后,事情终于尘埃落定,美国历史上最具雄心之一的科学计划就此夭折,而前期已经投入的整整二十亿美元也随之打了水漂。到今天,或许SSC给我们留下的唯一遗产,是几本科幻小说的素材,如此而已。
不过,这事本身似乎已成了永恒的话题。莱德曼在2006年再版的新书前言中对此大倒苦水,温伯格则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整个后半生几乎都在不停地吐槽此事。甚至今年5月10日,他还在《纽约书评》上对“大科学”所遭遇的危机发表长篇大论,其中又不免抱怨一番SSC的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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