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废墟·桃花源外

    正在此刻,她青少年时代亲密无间的好朋友A从大洋彼岸的美国一纸传真,直如起死回生,并约她到日本京都相会。“老想远行”的主人公便怀了重温昔日少年纯情的意愿,在一个凛冽的冬日,只身来到她曾多次探访的古城京都;当她又站回到四条大桥上时,一种如归的亲切油然而起,竟使她觉得“仿佛从未离开过”。也即从这一刻开始,小说宛如娓娓私语的亲密叙述中穿插进了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同名长篇小说《古都》的片断。仿佛随着主人公时断时续、按图所骥似地对照着今日的京都阅读川端康成,她有意无意间找到了把自己的经历和记忆整理爬梳一遍的情致和语调,历史的京都和眼前的京都仿佛毫无扞格地重合,更反射出台北的眼花缭乱、怪力乱神。将这段关于一对孪生姊妹千重子和苗子的故事直接插入小说叙事中,不仅让主人公与A的情感渊源有了一番重叠写照的迷离,也给主人公在京都的盘桓平添了一层想像深度(王德威)。
  在幽静冷寂的京都街头彳亍流连,主人公刻意体会营造的是凭吊故物旧迹的怀古之情。迟迟不舍离开之间,她回想起“那政争惨烈丑陋的海岛”,骤然意识到“你真不想回去呀”。尽管如此,尽管眼前的京都因为川端康成的故事而显得寓意深远,她却不能不时刻想起那座使她迷失,使她伤心,但支配了她全部生命的城市。京都与台北的时空错置只能使主人公更加完整动情地追忆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村落、街道、幼稚园、电影院。同样的时空张力,使她在回想自己情感生活的场景之外,也感受到大的历史画面的笼罩。从清朝到日治,从外来政权到新统治者,无一不曾装扮拥有台北,无一不在建设的同时留下废墟和断裂。“当有一日你路过你们的绿色城墙,发现天啊那些百年茄冬又因为理直气壮的开路理由一夕不见,你忽然大恸如同丧了好友”。
  由朱天心呼唤出来的主人公“你”,以个体化的文学语言和意象,表达出当代诗人、评论家林耀德极富洞察力的“都市废墟本质论”。在林耀德看来,“历史的幽魂并没有显灵在重建的台北之上,因为台北不是盖在废墟上的新城,却更像是盖在废墟上的废墟。城市的扩张取代了城市的其他意义。”在台北,正如当代所有急速现代化的大都市,“伟大的废墟循环系统已经预定好如何铲除我们的明天”。在《古都》里,对这断壁残垣的都市废墟的考古,却正如朱天心所立志要做的,是通过对“庞大复杂的潜意识区”的探险而完成的。这样一个原始动机,很明确地被书写进了小说叙述里,那就是插入文本中的一段典型的描写他境(heterotopia)的弗洛伊德引文(朱天心)。
  紧接着这段引文,小说为主人公,也为我们,设置了一个标准的“心理分析家的靠椅”:
   
  有一种天气是你喜欢的,草木鲜烈,天空蔚蓝,阳光眩目,而你恰巧在空调凉飕飕的室内、车内或咖啡馆或临窗的屋里,便容易让人失去现实感,以为外面也是如此的气温,冷,再加上反差极大的光影,就以为自己置身在某个你想去或曾经去过的国度。(朱天心
   
  这个记忆与想像的幻境只在你“失去现实感”的时刻方才出现,亦即只有在心理分析意义上的“超自我”被暂时悬置的时刻,才敞开它讳莫如深的门户,并且让你觉得温馨可感。而当代台北使女主人公最感压抑之处,正在于体验这个幻境的机会和条件越来越珍贵稀少,也就是现实的挤压越来越不可逃避。“除了平日不得不的生活动线之外,你变得不愿意乱跑,害怕发现类似整排百年茄冬不见的事,害怕发现一年到头住满了麻雀和绿绣眼的三十尺高的老槭树一夕不见……你再也不愿意走过那些陌生的街巷道,如此,你能走的路愈来愈少了”。这是一个无处不在扩建、无处不在消失的城市,一个不断制造奇迹的同时也制造废墟的消费文明。
  至此,我们也许会恍然悟得这篇作品后面周密的匠心运思。小说的叙述结构,复制的是心理分析家面对患者/主体的诱发式叙谈缕述,目的是要通过唤起记忆,引起自由联想,从而辨认出受压抑的欲望,甚至企望进入那一片不定无形的潜意识区。因此小说一开始,便以I.V.Foscarini一段关于“我”对于“你”的依恋的引文,以及对于“你”的记忆的召唤式询问(“难道,你的记忆都不算数……”),暗示出你我的难分难解,也确立了小说探求主体构成、挖掘心理深度这样一个基本主题。这里一贯到底的“你”实在是平空唤出,是读者自身,是对所有面对并进入这篇作品的你我她的寻呼启发;而《古都》的意义,正在于提供了一个“想像的倾听者”,用耐心而同情的沉默来帮助开拓和释放读者共有的潜意识区。因此整篇作品试图编织的是潜意识的文本,是书写一份心理分析意义上的“个案研究”,记录的是通过谈话而逐渐浮现的“你”的自我意识。因为抑郁而失声无言的“你”是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小说叙述过程所营造的自我意识,是被叙述被塑造的开放型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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