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女叙述者穿街入巷,行行复行行。她脚下的台北像是个幽灵城市,叠映着过去与现在的重重痕迹。艋舺还是万华,本町还是重庆南路,末广町、寿町、新起町、西门町。政治的、商业的、人文的、自然的地理/历史,随着叙事者的脚步不断移动穿梭,汇为一处。但台北这座“古都”为什么让多数久居于此的市民,都了无以往的记忆呢?朱天心一再引用《桃花源记》的典故。好一个后现代的“晋太元中”,伪观光客潜入台北桃花源,发现居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是福气,还是堕落?
朱天心的爱走路,从《击壤歌》中的小虾漫步西门町、中山北路,乃至远征剑潭、士林已可得见。到了《古都》,她把走路的能耐与她的历史忧思合为一处,一步一脚印,真正出入在台北历史/地理之间。熟悉新马理论的评者可以再搬出班雅明的“游荡者”(flaneur)来比附朱天心的伪观光客。游荡者隐身于巴黎街头千百过客间,既冷眼旁观,又不由自主的陷入人潮,形成一种都会景观,也预言都会现代性的来临。朱天心的伪观光客其实是体制内的中产阶级,却时发非制式的思古之幽情。她不坐咖啡馆、不逛名店街,“老是若有所思、若有所求的拖着一个大吸铁,踽踽独行于城市和荒野,更行过漫长人生的每一路段和角落……而所汲汲吸求到的珍宝往往之于其他大多数人简直如敝屣垃圾”(《威尼斯之死》)。走着走着,她转进了狭仄的巷弄,晋江街一四五号的门板,浦城街二二巷一号樟树大王椰,长春路二四九号雀榕趴在墙头……每一处门庭透露多少岁月风华,人情沧桑。走着走着,她从最繁华的所在看到最寒凉的废墟:西门町原来是狐鬼流窜的乱葬岗,二二八革命圣地现在是黑美人酒家。与其说她是游荡者,更不如说她是个傅柯(Foucault)定义下的考古者。在有限的都会空间内,她幽灵般穿刺于断层之间,看出罅痕裂缝,看出断井颓垣。台北日新月异,即便有一点古迹的影子,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是透过一位伪外乡人/外国人的眼睛,台北变得古意盎然了。
与台北相对的是京都,那平安朝以降的日本古都。相较于台北的怪力乱神,日新又新,京都的一景一物,赫然像是天长地久一般。多次行旅京都的女叙事者简直对其亲爱熟悉到了狎呢程度,真个是直把他乡作此乡了。但也就是这个精致优雅的文化,曾经侵入了美丽之岛,肆行了半世纪的殖民统治。而在另一个时空里,京都虚心接受了唐宋的文化移植,从此开辟规模。台北的人在为一个外来政权鼓噪不休时,面对另一个前外来政权代为传留的文化遗产,突然都变得美丽与哀愁了。凭着一册新版日治旧台北观光地图,台北人企图找回殖民“史前”的记忆。这一笔殖民与后殖民主义的账,文化批判论加后殖民论学者应该可以盘算一下。
我更有兴趣的是《古都》所引起的文学对话及其联想。顾名思义,《古都》的灵感来自川端晚年的名作《古都》。朱天心一向喜欢引用国际文学作品移花接木,另抒新机;前述《威尼斯之死》就是个好例子。但是《古都》承接川端遗风,疑幻疑真,野心则要大得多。在川端原作里,双胞胎姊妹干重子及苗子自小被分开。千重子长于养父之家,因缘际会遇到苗子,由此展开一段认亲故事。但川端更要描写的,是故事所在京都的四时变化、礼俗节庆。相对人事浮沉,古都的种种仪式沉淀出一种深沉韵律,历久弥新,千重子及苗子相会一宿后,终于悄然分别。
朱应会体念川端笔下淡淡的“物之哀感”吧?美好的事物分裂、成长、衰老,与其奢盼永恒,那霎时的光华或更令人余味无尽。千重子与苗子在小雪的清晨告别,了无痕迹;分离就是完了,全书倏然作结。回到《古都》,叙事者与当年亲到如“同性恋”般的好友重逢,自然使我们想到川端原作的姊妹相会。但是不然,叙事者根本就没等到人。今之尾生,即使信守承诺,抱柱而亡,哪里有人领情?而叙述者自己也不比千重子,独在异乡为异客,她对京都文化再欢喜赞叹,终究只是旁观者罢了。
但我以为朱天心志不仅于此。千重子与苗子一母双生,命运各殊,才应真正让人着迷。两人这么像,又这么不像,谁真谁假,把爱慕她们的人都弄糊涂了。朱天心有意把握由此而生的二元假象(duplicity)及幻影(simu-lacrum)的要意,推而广之,思考一座城市的双重或多重身世,一种文化的分歧传承。在异国京都典雅的街上,朱的叙事者居然联想到家乡台北;在摩登的都会中,她恍然置身古代世界。而她自己呢?到底是外来客,还是在地人?所有的欲望、记忆,与身份重重掩映,让人难分彼此,所谓事物的真理、历史的因缘都成了众生法相的投影,一场半梦半醒的迷魅。别的不说,朱天心的《古都》本身就是川端《古都》的再生与挪移。德勒兹(Deleuz)谈重复(repetition)的美学,谓一类切切复制原本真迹,建立真伪秩序;另一类却以播散为章法,造出种种似是而非的对应,终于引起始原模式本身真伪的疑惑。朱天心将台北桃花源移到古都,将现在看成过去,其意或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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