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灵魂前世今生——朱天心的小说

  四、当历史变成地理

  《古都》是朱天心最新的老灵魂小说集。除了主要的中篇《古都》外,这本选集另收有四个短篇:

  《拉曼查志士》基本上是《预知死亡纪事》的续篇。其中写老灵魂对猝不及防的凶死,对身后之事的未雨绸缪,已是狂想曲的笔法。但朱天心借题发挥,一句“不愿此生就这样随随便便被发现并就此被认定”,恐怕才真道出她的意识形态洁癖。《威尼斯之死》巧妙挪用汤玛斯曼的小说名,却是个作家自剖创作经验与环境的告白。黄锦树以此作的地像背景——咖啡馆——为朱天心现阶段创作视野的象征,颇有见解。都会的、自我解构的,以及虚张(男)声(男)势的朱天心,已经成为后现代台北文坛的一景。惟此作过于切近作者本人的创作甘苦谈,虽然时有神来之笔,毕竟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第凡内早餐》则是一篇精致而狡黠的小品。一个自谓“我做女奴,已经有九年了”的职业文艺女性,在重复采访及文字的生涯间,猛然有了一种渴望:“我需要一颗钻石,使我重获自由。”钻石是情真意长的永恒象征,也是资产累积的富裕指标。钻石以其超乎寻常的价值,伪托生活及生命无价的追求。它惹起我们“重获自由”的迷思,只因为我们甘愿被它套牢。钻石成了商品拜物异教的法器,资本主义淬炼出的舍利子。而朱天心笔下年华老去(!)的新人类在洞悉“钻石学”一切后,仍嘿嘿然的全副武装,“打劫”来“属于”她的一个结晶体。在珠宝帝国第凡内公司的台北前哨里,最精致的消费文明与最寒碜的消费欲望相互撞击了。朱天心由此中再次看到了文明的“不堪”,但却衍生了前此少见的黑色幽默。 

  《匈牙利之水》的形式已近中篇。小说写两个偶然在小酒馆相遇的中年男子,凭着嗅觉(香水、香料)及听觉(李香兰的(上海之夜》),重启记忆之门,进而沉浸于往日时光。证诸小说中眷村生活点滴,我们几乎可把(匈牙利之水》与《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并读。只是这一回朱天心更为强调不请自来的感官直觉,如何像触媒一样,引起我们记忆的震颤。麝香薄荷香茅樟脑,丁香豆蒄芦荟玫瑰,在氤氲的芬芳中,我们“闻”出了已被遗忘的过去。而嗅觉又刺激出听觉、味觉及触觉的快感,造成一种象征主义式感官交错(synesthesia)的效果。《匈牙利之水》会使我们想起普鲁斯特到徐四金这一系列作家的美学观。但如果普鲁斯特借助直觉重新构筑他那精致的似水年华,朱天心可能反其道而行。她看到了,——或是闻到了,礼乐退化为生物本能的讯号,文明逐渐荒凉的必然。当香味散去,歌声已远,回忆最终要变成遗忘——完完全全的遗忘。 

  这使我想起十四世纪日本散文家吉田兼好《徒然草》中的一段描写。当我们的至亲好友去世,我们哭之葬之,纪之念之。佳节忌日,我们访视墓园,盘桓良久,不忍离去。但时光流逝,我们的思念之情逐渐无从捉摸。墓木已拱,我们自己也垂垂老去。当怀念别人的人自己也成被怀念的对象,遗忘的骨牌效应已经展开。千百年后,回忆者及被回忆者共化乌有,古墓竟已早转为良田。 

  由此我们来到《古都》。无论就题材及气派来说,这篇作品都可视为朱天心近十年来创作的重要盘整。朱天心以往小说不乏各种记忆的仪式。在《去年在马伦巴》中的垃圾资讯/杂货,《春风蝴蝶之事》及《我的朋友阿里萨》中的书信自白,还有新作《匈牙利之水》的香味与歌声,都成为朱重现时移事往的媒介。但是是在中篇《古都》中,我们得见朱最大胆的尝试。在这个小说里,朱终于把她要叫停历史、唤回时间的欲想空间化。历史不再是线性发展——无论是可逆还是不可逆,循环或是交杂,而是呈断层、块状的存在。历史成为一种地理,回忆正如考古。 

  《古都》的故事看似简单,一位已届中年的女性叙述者,远赴京都与当年的老同学相会。两人曾经亲如姊妹“同志”,出了校门却各奔东西。不意旅美多年的同学突然天外传真,叙述者因此立即整装上路。她要等的同学终未出现,而同时漫步京都却勾起了层层往事。故事并不就此打住。叙事者比预定日期早回台北,阴错阳差被当成了日本观光客。她将错就错,拿着日文台北导游手册,重新逛起她熟得不能再熟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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