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灵魂前世今生——朱天心的小说

    我们再回到前述朱天心的意识形态是否前进或后退,或创作风格是否统一或断裂的争议上,才能了解这些评判仍有其局限。当老灵魂告诉我们历史永恒埋藏裂变,进步也是退步,我们又焉知她自己创作史上的分裂不是统一,保守不是激进呢?没有前期的《未了》,哪里来后期的《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写女同性恋的《春风蝴蝶之事》,未尝不让我们记起《击壤歌》中的同学姊妹情深。朱天心对政治的疑虑,恰是当年她对政治的信念的一体两面。三三时期的她热烈拥抱青春,渐入中年的她提早颂赞衰老,骨子里的认真张致却是一如既往。而老灵魂坐立难安的处处危机论,与胡兰成“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中的处处转机论,竟似源自同一神秘主义的辩证。我为朱天心的记起她(可能)愿意忘记的,无非强调她老灵魂哲学的无孔不入,终将以蚀毁她自己为自己营造的立场,作为终结:老灵魂的胜利就是失败。 

  我曾在前此的书评中称呼朱天心是“老灵魂里的新鲜人”,因为看到她与她人物间毕竟有所差距。面对历史乱流,朱天心还是有太多话要说,也还向往一个清楚的,有是非正义的乌托邦时间表。她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可以是一切撒手前的阿Q演出,也可能是悲剧情怀的最后勃发。我以为徘徊在这两种极端间,朱仍心有不甘:她毕竟不够老。也正因此,她愿意陷入与她批评者同样单面向的逻辑,并以之论辩抗争。她的矛盾表诸文字,已形成一些极具张力的作品(如《去年在马伦巴》《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但是否也已构成一种局限呢? 

  三、怨毒著书说

  朱天心早期作品处处留情,但已时见机锋。彼时的她仿佛年纪、身份尚不足观,是以姑且隐忍下来,转而放肆众皆曰可的似水柔情。但在《时移事往》中,我们已经可见这位女子别有所图。这篇故事自男性观点剖析七十年代女性成长的经验。女主角爱波集理想浪漫虚荣于一身,已迹近概念性人物。我们的男性叙事者暗恋爱波而不得,却注定要在她每逢危难时拔刀——手术刀——相助。他数度操刀进入爱波体内,为她堕胎,为她除病。爱波终于不治,留下男主人翁怅惘时光流逝。 

  我们当然可说爱波就是那美好却不无缺憾的往事化身。但这篇小说真正引人注目的,是朱男性化的观点,以及老练的辞锋;她在写作的手术台上,也是下笔如刀。一反多数女性作家所擅的温柔敦厚,朱天心嘲讽讥刺,左右开弓。到了八〇年代后期的《佛灭》,朱写尽社会菁英的伪善及算计,由于嘲仿的对象呼之欲出,一时引来议论纷纷。 

  袁琼琼早就指出,朱天心笔触“火热”,而朱自己也承认,她时有“陷刻少恩”之虞。对此朱大概要辩称:“予岂好辩哉!”的确,在这个不讲道理的时代,朱的得理不饶人反予人不够厚道之感了。到了她的老灵魂人物披挂上阵,更让我们觉得朱严以待人,却也自苦得紧。相因相袭,使她的作品充满怨毒之气。 

  我刻意使用怨毒二字,想到的是古典小说批评“庶人之议、怨毒著书”的传统。金圣叹评《水浒传》,谓“其言激愤,殊伤雅道,然怨毒著书,史迁不免,于稗官又奚责焉”。金将《水浒》与《史记》并列,暗指太史公“发愤著书”的传统到晚明已由小说赓续。是在怎样激越愤懑的情怀里,一代史家执起如椽之笔,针砭人事,千百年后依然撼人心弦?而又是在怎样滞塞郁闷的环境下,小说家以小搏大,念念以史笔自居?金圣叹于是叹道:“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庶人则何敢议也?庶人不敢议也。庶人不敢议而又议,何也?天下有道,然后庶人不议也。”再过三百多年,小说家不击壤而歌,反而要写“政治周记”。朱本来学的是历史,现在以庶人之议的姿态,怨毒著书,想来也是感触良多了。 

  现代中国文学传统中也有怨毒著书的一支,个中大师,不是别人,正是鲁迅。一般看鲁迅侧重他感时忧国的一面,但大师百难排解的怨怼,无时或已的忧疑,可能才更令人心有戚戚焉。《呐喊》《彷徨》固然显示其人的抱负与志业,但也充塞抑滞不散的暖昧心情。怨毒的传统到了鲁迅正如一柄两刃之剑,能够伤人,也能自伤。鲁迅似乎颇有自知之明,散文诗《野草》中一再敷衍他的两难,最动人的例子莫如《墓碣文》中那个自噬其心的游魂: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扶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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