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老灵魂真如朱天心所谓,可以预言休咎,那是因为他(她)们对往事看得太细太多。如果老灵魂逃避历史,那是因为未来的变数使他(她)们无从对过去遽下论断。细心看来,朱天心这几年的小说不仅仅在重复追悼一种历史而已。她每一则有关老灵魂的故事都挖掘出我们记忆过去,构想现实的又一断层。最显而易见的,她写"反共复国"迷信的消失,"革命建国"神话的兴起(《十日谈》、《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并惊异于刚破除迷信的人怎又制造神话。在国家论述外,朱为不同族群、性别、行业追寻历史,形成一种人类学式的总汇。任劳任怨以致不成人样的妈妈(《袋鼠族物语》),暗通款曲的女同性恋(《春风蝴蝶之事》),心口不一的社会良心分子(《佛灭》),时有非分之想的安分小民(《蒂凡尼早餐》),当然还有江湖老去的眷村少年(《想我眷村的兄弟们》)。每种"人类"都有他们的谱系。不应,也不能,化约为一简单的历史叙述。
而当这些类别的人物相互交错,他(她)所构成的繁复动线,才让我们更惊异于朱天心的驳杂史观,想想袋鼠族妈妈如何有朝一日可成为半吊子股票族及政治族(《新党十九日》),或良家妇女如何在累积杂物的过程中(《鹤妻》),可能与那个杂货店老板兼恋童癖者互通有无(《去年在马伦巴》)。这些角色各有各的生存轨迹,却都从无意义的交会甚或交易中形成自己身份的认知。朱天心应会慨叹,历史何尝不是一种附加价值,一笔多余的开销(surplus value),只是所交易的项目,因人而异。知识分子或许隐隐感到自己的不诚实,但赚到手的利益怎能拱手让出?《佛灭》中的反对运动菁英其实是最精明的投资者,一句“我存在,因为我反对”恰似政治活动的卖点,文化理论明牌。而《我记得……》中的广告商只有在命危时,灵光一现地记得往日乌托邦式政治寄托。
从政治到广告,从历史到杂碎,识者或要诟病朱天心的犬儒尖诮。然而唯其如此,朱显示出她的眼光与众不同。主流的历史是选择性记忆过去的历史,或说穿了,最遗忘(绝大部分的)过去的历史——国、民两党纪念二二八的方式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大家急于为过去翻案或定案时,像朱天心这样的作者贸贸然跑出来喊一声“我记得”,难怪要干犯众怒。她记得我们应该忘却的,想起我们不愿或不敢记得的。由是观之,《去年在马伦巴》的拾荒者/杂货贩子角色,真是她老灵魂的原型人物,而她伪百科全书式的叙事方法,实在是良有以也。
朱天心最近的作品更变本加厉,强调我们的记忆不只凭借知识经验,也凭借感官本能,像是嗅觉与听觉(《匈牙利之水》),视觉与味觉(《古都》)的触发。历史是时间也是感官之旅。在这方面,她的前驱是写《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Proust)。容我再套用本雅明论普鲁斯特的例子。普鲁斯特追忆(或记得)往事的方式与众不同:他大白天也蜷缩在阴暗的房子里,点滴凝聚散乱的往事。荷马史诗《奥德赛》(Odyssey)中的奥德修斯离家二十年没有音信,他的妻子佩涅洛佩为了退却众多伺机求婚者,以织完手中布匹为借口。她于是白天织,晚上拆,夜以继日,延宕承诺。普鲁斯特追忆往事恰似佩涅洛佩织布一样。不同的是,他白天拆,晚上织。表面漫无章法的叙述,暗地自有道理可循。朱天心的《我记得……》是在这一白天拆,晚上织的层次上,将过去的可能与不可能偷偷结成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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