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灵魂前世今生——朱天心的小说

    在这一方面,朱天心让我们想到了张爱玲——尽管张可能是她雅不欲再有轇轕的家传秘方。想想张的名言: 

    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 

  张爱玲素以惟妙惟肖的模拟技巧,赢得口碑,事实上她胜于一般写实作家之处,更在于她从不把现实视为当然。她的白描功夫与其说建构纸上现实,不如说因其过于精密尖锐,因而粉碎了我们居之不疑的现实观。朱天心的风格并不近于张,但在想像大难当前,“苟且偷安”的方法上,居然与祖师奶奶仍有若合符节之处。

  二、我记得什么?

  言归正传,朱天心创造老灵魂的过程,究竟十分曲折。由于家学渊源,十来岁的朱已颇有大将之风。再加上老牌才子胡兰成的点拨,下笔行文在在令人惊艳。《击壤歌》所焕发的率性浪漫,不啻是鹿桥(未央歌)的一脉真传,而朱天心那样“随便”的就念完北一女,还成了台大人,真让我辈叹为观止。与此同时,朱参与《三三集刊》活动,诗书天下,礼乐江山,好不热闹。她的军眷家庭背景当然也对她多有影响,天地正气到国家主义再到儿女英雄,一种紧密内烁的生活形式及信念,于焉兴起。 

  然而才女终将长大,时光难再倒流。早在大学时期,朱天心已兀自在思考着生命无可奈何的变数。像《未了》《时移事往》《昨日当我年轻时)这些篇目题名,都宣示了她对感情、身份、年岁的焦虑——尽管她急切的言志倾向,每每使作品读来造作。然后她推出了《我记得……》(一九八七),以一系列犀利讽刺的故事,为老灵魂式角色画下雏形。 

  《我记得……》后十年间,朱天心除了创作,也浅涉政治活动。她的改变,竟与台湾从戒严到解严,从一党到多党的时刻表相互辉映。批评家乐得就此大做文章。或强调朱因族群、政治信仰认同的危机,由青春浪漫变得辛辣保守(詹恺苓);或指出她一向追求主流以内的政治正确性,面临九〇年代的众声喧哗,不免无所适从起来(何春蕤);或批评她的性别意识过于画地自限,间接反映她国族认同上的故步自封(邱贵芬)。这许多研究中,黄锦树的专论《从大观园到咖啡馆》最为可观。仔细爬梳朱的作品后,黄写出朱的创作时空及风格上的巧妙互动,以及她投身、记录及批判社会动态中的特征。黄锦树更提醒我们胡兰成当年对朱的评价及期许,从而见证朱与她胡爷爷间颇见张力的对话关系。 

  这些评论不乏中肯意见,但也有一二声音过分依赖当今的政治及理论立场,对朱训勉有加。评者的赞弹,朱尽可嗤之以鼻:小说的可读性与否,与政治或文学理论正确性多寡,其实没有必然关系。意识形态最保守的作家(如杜斯妥也夫斯基)可以写出最激进的作品,何况台湾这年头左右统独交投热络,谁激进、谁保守,还有待下回分解。朱对历史的不确定性念兹在兹,这几年政坛学界的怪态早就是她下笔的好材料(如《佛灭》、《我记得……》)。 面对冲着自己来的“历史”评价(包括本文在内),大可以自谑谑人的方式,好好分析一番。 

  我的问题在于,不管怎么看朱天心的前世今生,多数评者的立论皆止于单线史观,他(她)们以朱前期的青春纯真对照后期的世故泼辣;或以前期的天父国父师父(胡兰成)三位一体对照后期的“去圣已邈,宝变为石”。朱天心的创作历程因此成为一则堕落与成长的故事,一则失乐园式的神话。自诩前卫的评者尤其不耐朱的频频回首姿态;历史裂变之后,她似乎越来越举足维艰了。对这些批评,朱也曾切切以小说或评论形式,有所辩解。奇怪的是到目前为止,她的反驳同样落在起承转合的逻辑里,以致与她的“敌人”们形成五十步与百步的拉锯。 

  我同意多数评者的看法,认为朱天心在八〇年代末期经历了题材与风格的断裂,但却以为这一裂痕的前因和后果,不见得如此清楚明白。我更以为朱天心所创造的老灵魂人物隐含了繁复的时间、记忆线索,而作为创作者,朱仍然低估了这些老灵魂们的潜力。对那些嘲笑她不够民主前进的人,朱天心可以幽幽的叹道:在历史的进程里,她与她的老灵魂正如班雅明(Benjamin)的天使一样,是以背向,而非面向,未来。他(她)们实在是脸朝过去,被名为“进步”的风暴吹得一步一步“退”向未来。不仅此也,只要历史与记忆代表着一种人为的时间记录,过去与未来总是不断分殖增减,任何可见的裂变,也不过是权宜的时间坐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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