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将文学带入了“民主时代”,谁都有权不举手就发言。但来自“张迷客厅”的大量素材,对张爱玲个人的爱情际遇似乎要远比对她的文学创作更为关心。于是在《网络鲁迅》之后有了《网络张爱玲》。
既然青年读者已经在网络的空间里声气相通,有没有必要将这一流动的形式固化在纸面上,实在值得怀疑。网络世界的爆炸式扩张使得类似材料多如恒河沙数,披沙而不拣金,不可谓谨,以有限的纸面资源应无限的网络资源,不可谓智。
被崇拜者最大的苦恼是被崇拜者歪读和曲解。幸好张爱玲先生走得早,没有机会目睹网络时代的涎沫洪流,否则,就算她有雅量不理会那些信口开河的毁谤雌黄,怕也会被一厢情愿的揄扬礼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经典的作品理应得到广泛的共鸣,这本来不成问题,但是大家给出掌声已经足够了,不必人人贡献一得之见,嘁嘁嚓嚓变为嘈嘈切切,最后连艺术家本人的呼号也给淹没下去了。在艺术上,也许永远推行不了“民主”,那极少数人的声音总比大多数人的值得倾听。然而,网络偏偏将文学批评带入“民主时代”,谁都有权不举手就发言。传统媒体乐得顺水推舟,将群众的声音采样放大,于是在《网络鲁迅》之后有了《网络张爱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6月版)。
《网络张爱玲》的素材悉数来自网上的“张迷客厅”讨论区。按说所谓“张迷”是对张爱玲的作品十分着迷的读者,熟读原著当是入门功夫,有所讨论也该细密深入。可是据我看,他们多数腹笥虚浅,不但于张爱玲的精神大体缺乏真切体会,而且对张爱玲个人的爱情际遇似乎要远比对她的文学创作更为关心。其中虽有几位作者——如过铁、夜晚等——尚能作出恰当的评价和平实的探讨,但整体而言,殆难免词旨卑弱、面目模糊之讥。
我猜度,《网络张爱玲》的编集或许可以从两个方面获得意义:一是同读张著的青年嘤鸣相求之意;二是为张爱玲接受史“立此存照”之意。不过,既然青年读者已经在网络的空间里声气相通,有没有必要将这一流动的形式固化在纸面上,实在值得怀疑。至于注重这批文本的“史料价值”,似乎也嫌动手太早。假如说敦煌藏经洞曾令诸多民间俗本写卷身价陡增,那么眼下的情势显然大异,网络世界的爆炸式扩张使得类似材料多如恒河沙数,披沙而不拣金,不可谓谨,举有限的纸面资源以应无限的网络资源,不可谓智。
以上并非意在苛求网络读者的学识与见地,只是想从《网络张爱玲》一窥当下张爱玲研究的普遍面相。去年《张爱玲评说六十年》一书出版,论者颇有以之为集“张学”大成者,其实不然。该书的资料收集远非详备,编选去取漫无标准,多位真正能代表大陆张爱玲研究水准的,抑或对张爱玲作品有独到看法的研究者的文章都付诸阙如。从这里不难看出,在张爱玲研究领域,标准与权威还未得到正确树立,这就难怪浮滥庸俗的传记和大而无当的论评充斥坊间,网友们跃跃欲试,要起而效尤了。
《评说六十年》的编者最近又编辑出版了一本《张爱玲文集·补遗》,依我见闻所及,当中只有广播剧《伊凡生命中的一天》和从英文翻译的三篇影评是第一次在大陆收入集子。该书编辑似欠严谨,“书信选”部分许多是从收信人撰写的文章中摘出的,却未标明出处。而且张爱玲写给夏志清、爱丽丝等人的大量书信早经上海《书城》杂志转载,此书却没有及时收入。
如果以《评说六十年》和《文集·补遗》这样的书为阅读的出发点,那么产生《网络张爱玲》中那样的文章也就不足为奇了。学者与读者同样地重小说、轻散文,重前期、轻后期,重整体概括、轻文本细读,重影响研究、轻内在梳理。以上种种问题,不仅是张爱玲研究中的缺憾,甚至往往是现代作家研究中经常表现出的失误。张爱玲早就说过“理论并非高高坐在上头,手执鞭子的御者”,可惜她现在已不在人间,有什么鞭子打将下来,也只有默然忍受的份儿。上面提到的种种偏见误解,一日得不到纠正,她一日要像被困盘丝洞的唐僧一样,身在网中,不得脱身。什么时候张爱玲远离了“贵族血液”、“传奇爱恨”、“意识牢结”、“苍凉手势”、“华丽文字”等等似是而非的东西的牵绊,什么时候她才能真正在中国现代小说史、散文史、学术史和翻译史上找到属于自己的壁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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