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名家译文集通常采取的分工作业、集束投放的做法不同,上海译文社整理出版的格雷厄姆·格林文集,走的是细水长流的路线。 宣传书单上早早公布的十部书,前年只出了四本,灰绒布面的精装,既衬出“严肃小说”的派头,那手感又着实令爱书人喜欢。去年从年初的《密使》开始,陆陆续续又出了四本,因为是归在“消遣小说”的名号下,装帧遂改成了平装,我依旧一本不落地收集完,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年末才出的《一支出卖的枪》。 所谓“严肃”与“消遣”的区分,只是格林早期努力周旋于自我追求与时代潮流之间的一种自嘲。和他最为尊重的小说家亨利·詹姆斯一样,格林非常愿意为大众写作,而在他那个时代,拥有最广泛受众的文化媒介是电影和冒险小说,格林的诸多“消遣小说”都带有这两者的影响,比如冷静的摄像机视角,以及快速转换的画面和情节推进。更令人寻味的是,格林诸多“严肃小说”的写作,是和“消遣小说”同步的。比如他可以每天上午写作《密使》,晚些时候再写《权力与荣耀》;又比如他去布赖顿搜集犯罪生活素材,随后既孕育出《布赖顿棒糖》,却也顺带写出了《一支出卖的枪》。 最近在国内走红的伊恩·麦克尤恩曾对《布赖顿棒糖》有一个判断,他说他从中学到的最重要一点就是,“一部严肃小说也可以是一部令人兴奋的小说———历险小说竟也能同时成为深刻的理念小说”。这句话也可以应用在《一支出卖的枪》上,不过要稍微更换一下次序:“一部令人兴奋的小说也可以是一部严肃小说——深刻的理念小说竟也能同时成为历险小说。”在我看来,格林“消遣小说”与其“严肃小说”的最大差别,不过是出于照顾大众消遣阅读节奏的考虑,对贯穿其一生的天主教思考有所节制罢了。《一支出卖的枪》讲述的是一个双重追捕的故事。杀人凶手莱文追捕那些更大的罪犯,同时被警察追捕。主人公豁嘴莱文,可视作《布赖顿棒糖》里宾基的近亲,他们都是贫困与不幸之子,由仇恨抚养长大,注定成为罪犯,但他们的冷酷无情源自胸中深藏的冰块,这冰块不停地刺痛着他们,促使他们做出更多的恶事,却也暗伏着被善意温情融化的渴望,在格林的小说里,这种善意和温情主要由年轻的女性来赐予。 然而,这善意温情或许又只是瞬间的错觉,冰块的融化竟也意味着自我防卫意识的懈怠。小说最后,出卖莱文行踪的,正是他在一片荒凉人世里唯一报以信任的女孩安,而且这出卖和背叛,在安那里竟然是“一点内心斗争也没有”,这是小说最令人震动的地方。 和大多数人一样,格林相信这个世界由光明与黑暗两个部分组成,但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格林相信美好的感情仅仅迸放于凿木取火般的瞬间,而长存的是黑暗。 格林喜欢引证罗伯特·勃朗宁的诗句: “我们的兴趣在事物危险的一端,诚 实的盗贼,软心肠的杀人犯,迷信、偏执的无神论者……” 这几句话,格林愿意作为全部创作的题词,当然也包括《一支出卖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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