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风中迟迟骑行?
是父亲与他的孩子。
他把孩子抱在怀中,
紧紧地搂着他,温暖着他。
“我的儿子,为什么害怕,为什么你要把脸藏起来?”
“父亲,你难道没有看见桤木王,头戴王冠、长发飘飘的桤木王?”
和《复仇女神》一样,《桤木王》也是一部以二战为背景的警世小说,讲述了汽车修理库老板阿贝尔·迪弗热一段带着宿命诡异色彩的经历:他在二战中应征入伍,在战争中,他自身嗜血的魔鬼般的本能得以淋漓发挥,这种魔力使他变得像瘟疫一样,把痛苦和死亡带给所有健康的、美丽的生灵,最后成为纳粹政训学校卡尔腾堡的“吃人魔鬼”。主人公阿贝尔曾经见到一具古尸,由于埋在泥潭里面免遭腐烂,那具古尸被命名为桤木王。当二战接近尾声,苏军攻入德国本土,希特勒穷途末路,卡尔滕堡的陷落指日可待。阿贝尔在尸横遍野的普鲁士土地上救下一名从奥斯维辛集中营逃出来的犹太男孩,他将这名弃儿背在肩头逃进长满黑桤木的沼泽。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战俘,忘记了他曾是一名和德国人作战的法国士兵。和桤木王一样,阿贝尔也沉入了泥炭沼,沉入了永恒的黑暗和久远之中。当他最后一次仰起头,“只看见一颗六角的金星在黑暗的夜空中悠悠地转动”。阿贝尔所背负的犹太孩子是一个双重的隐喻,既是他所背负的其作为“吃人魔鬼”罪孽深重的过去,也是他本性中尚未完全泯灭的善的救赎。六角的金星是大卫盾,也是暗夜里犹太人的希望和护佑之星。善恶仿佛完成了一个宿命的轮回,“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曾经强大的土崩瓦解,曾经弱小的在被践踏的尘埃里开出劫后余生的花。
我承认,写作的故事总是特别能吸引到我,可能是我自己也常常迷失在文字的暗夜里,逡巡犹疑,找不到梦的出口。乔纳森·利特尔借马克之手,打开了个体和集体记忆的闸门,让文字像地下的暗河汩汩流出,浸润了日渐麻木干涸的心灵。战后,花边厂厂长马克生活平静,有家庭,有产业,他本来可以让一切在平淡中归于永寂,但回忆却像复仇女神的鞭子,鞭策他去面对,去反省过去的所作所为,掀开那个窨井盖,让发酵的尸臭在静默中言说。马克说他写回忆录是“为了活动我的血液,看看我是不是还能感觉什么东西,我是不是还会痛苦。奇怪的练习”。而这一痛苦的练习或许就是复仇女神对他的愆惩,摆脱不掉记忆的重负,像那只马克妻子没有征得他同意就带回家来的乖戾不驯的黑猫,“当我试图抚摩它,向它证明我的善意时,它就溜走,跑去坐在窗台上,黄色的眼睛紧盯着我;我要是想把它抱在怀中,它就拿爪子挠我。到了夜里,它则相反,会来躺在我的胸口上,身子蜷成一团,令人喘不过气来的一大团,熟睡中,我梦见我被压在一大堆石头底下,窒息了。而我的回忆,差不多也是同样。”痛苦,马克说:“我应该了解它。”那次休假让他突然有了时间,他开始思考,秋意渐浓,一阵灰色的秋雨打落了树上的叶子,他渐渐被时光的蛛网缠住,陷于焦虑之中,他发现:“思考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思考打破了心灵浑浑噩噩的平静。那只黑猫是一个征兆,仿佛是复仇女神派来的使者,在夜里,它冰冷的目光让尘封的记忆无处遁形。
“人类兄弟们,让我来告诉你们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可能会反驳说,我又不是你的兄弟,我根本就不想知道这事儿。确实,这是一个凄惨的故事,但同时也大有教益,一个真正的道德故事,我向你们保证。”的确,这是一个凄惨的故事:长久以来,人们像一条毛毛虫那样爬在地上,心中抱定一个希望,有朝一日能变成华丽而透亮的蝴蝶。时间渐渐流逝,蛹化期迟迟未来临,一直是一条蠕虫,痛苦的结局,怎么办呢?没有人天生就是魔鬼。撒旦也曾经是有着白色翅膀的天使。马克第一次看到屠杀的场面是在鲁巴尔城堡,院子里堆满了尸体,是苏联内务人民警察在撤退之前枪毙的囚徒,有一千多人,里面有女人,甚至还有儿童。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面而来,“我”呼吸困难,极力抑制住呕吐,“第一次吗?”上尉温和地问“我”。“你会习惯的,”他继续道,“兴许,永远也不会完全习惯。”这种气味,“我”知道,那是一切的开始与结束,“我想闭上眼睛,或者把手捂在眼睛上,但同时我又想看,昏头昏脑地看,通过我的目光来明白摆在我面前的这一难以明白的事,这一片对人类思想而言的空白。我心慌意乱地转过身开,朝着军情局的军官:‘你有没有读过柏拉图的书?’他瞧着我,反问道:‘什么?’——‘不,没什么。’”是没什么好质疑的,理想国已然破灭,元首亲口说:指挥者应该为德国牺牲自己的怀疑。开枪、屠杀都是军人应尽的职责,要想打赢战争,似乎必须这样做,没有为什么可言。只是,牺牲的不仅仅是盲从者的怀疑,还有毫无抵抗能力的无辜罹难的民众。“服从就是一把扼杀人意志的刀。我们应该接受我们的义务,就像亚伯拉罕接受上帝的旨意,把自己的儿子以撒送去当无法想象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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