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因为喜欢,我将它读了两遍,至今还认为它不可多得。这是一部描写战争的新寓言小说,小说题名借自歌德的叙事诗《桤木王》。主人公阿贝尔·迪弗热曾见到一具古尸,由于埋在泥炭里面免遭腐烂,后来他自己的结局恰如那具古尸,小说讲述的是迪弗热由人化为泥炭沼人的演变过程和必然性。
在教会寄宿学校长大的法国青年迪弗热天生爱吃生肉,有一双充满灵性的手,任何人看他摆弄生灵都会觉得他又粗暴又放肆,生灵们却都喜欢他。二战中,迪弗热被征入伍,被俘后送到东普鲁斯,在那里,他受到纳粹思想侵蚀,自身嗜血的魔力般的直觉本能得到了充分发挥。他总能为纳粹捕捉到珍稀的鸽子,总能为纳粹搜捕到优秀的少年,他用那双富有灵性的手把痛苦和死亡带给健康的生灵,把无辜的生命统统拉进战争,被德国人大为赏识,成为纳粹政训学校卡尔腾堡的吃人天才,一个魔鬼。希特勒灭亡的最后时刻,他在遍野尸横的普鲁士土地上救下一个从奥斯维辛集中营逃出来的犹太男孩,将孩子载在肩头逃进长满黑桤木的沼泽。当身陷沼泽时,他本可以借助黑桤木逃身,但他被肩头的力量推动着,越陷越深,没入其中,升华为沼泽中的桤木王……
许多个日子,我跟随迪弗热在又像监狱又像教堂的寄宿学校、沦陷的法兰西军鸽棚、德国北部的战俘营、罗明腾自然保护区的森林、卡尔腾堡纳粹政训学校、长满黑桤木的沼泽中跋涉,我对他的那双手备加关注。当他去捕杀鸽子时,那双手会顿生出无限情态:当他搜捕到合格的孩子时,那双手又对孩子们表现出无限仁慈。他用右手写下杀人业绩,用左手记下灵魂深处的痛苦,在对生灵的掠杀中,他时时产生堕落欣快感,对捕杀的生灵又充满温情,由人变成吃人魔鬼的过程中,他负载了多少痛苦?灵魂内部的战斗本身就构成了一个人的战争,构成了他所身处的双重战争的根由,他在灵魂的折磨中等待新纪元的到来,时时预感人生历程将把自己“引向更遥远、更深奥的所在,引到更易受到攻击的黑暗世界,也许最终将走入桤木那遥远得令人无法追忆的黑夜之中。”他果真走入了命运既定的结局。
这个形象充满了寓意和象征。这是一个自幼患有倒错症的战争“英雄”,经历过无数错位,他所有的不幸都是从少年时代的那所寄宿学校开始的。他在那里遭受过无尽的侮辱和歧视,书中有这样一首小诗记录了他对那所学校的强烈不满:“每当我想起它/我的心便拉长……”小说讲述迪弗热在寄宿学校不幸生活的篇幅占了全书的二分之一,其中一遍遍回响着迪弗热的自白:“我后来经受的磨难,和这时密切相关。”倒错症一旦发生,就承载了悲剧性的“命定”,在迪弗热经历的双重战争中,人与环境的关系起了重要的作用,没有少年时的小迪弗热就没有后来的大迪弗热,正如没有小时候的我们就没有了大了的我们一样。
读这部小说期间,我去商厦顶层吃快餐,饭后随意走进电子娱乐城,竟是这样巧,我看见一群少年在一排标有“1945年”字样的“武器”面前狂轰滥炸,他们的表情是那么欣快,眼中射出迷醉之光,在他们的手下,炸弹落下的地方,我看见“卡尔腾堡”炸飞的碎片,其中夹着孩子们绝望的叫声。我真有点毛骨悚然,同时也感到将一种教育强化的必要性,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来读一读这本27万字的《桤木王》。
这部小说的作者是法国新寓言派作家米歇尔·图尼埃,在中国,但凡喜爱法国文学的读者都会知道他。我总是在想,图尼埃为什么要写这部小说,他仅仅是在讲述二战的故事给我们听吗?他经常徜徉在巴黎的人种博物馆里,对人类的发展充满了兴趣,对此有着精深的研究,我猜想他写《桤木王》决不仅仅是写二战本身,甚至根本就不是为了写二战。他借着迪弗热这个人物自我们阐述他对现代人诸多问题的思考,他将深刻的哲学思考通过独特的方式告诉了我们。迪弗热脱离了二战本身站在我们面前,他让他的同类在观照他的同时进行类比,从他的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我们所处的战争只是背景不同,在我们,负载的是现代物质和由此带给精神的灾难,在翻开《桤木王》的时候,我们和迪弗热一样站在战争的入口处,我们很可能和他一样已经患有倒错症,人性的弱点正在折磨着我们,正视灵魂内部的战争、克服人性的弱点、修整人性的残缺是这样必要。惟其如此,我们才能够获得面对外部战争应有的武器。
这部译著的语言充满了魅力,它的译者许钧先生将作者的语言与自己的语言结合得如此和谐,仿佛二者的灵魂也结合在了一起,让你感到,那就是图尼埃的中文写作。它使我们对故事充满了亲历感,甚至对刻画战争也跃跃欲试。许钧说:“翻译这部小说,有种千载难逢的感觉。”对于读者们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它的奇异和好读都是千载难逢的,当然,读懂它也需要有一个聪明的脑瓜。我曾想,这部小说如果搬上银幕,一定会比《辛德勒名单》和《拯救大兵瑞恩》等战争大片更出色。现在,我在将它推荐给热爱和平的人们的同时,也将它郑重地推荐给国内外的导演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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