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对政治太关心了,他的忧虑有时让他失去均衡感。米兰·昆德拉特别不喜欢《1984》,他把它和卡夫卡的《审判》相比。《审判》里有个场景,昆德拉说特别感人,就是K在路边看到汲水处一位穿着睡衣的少女拿了水罐,朝着K看了一眼。昆德拉说,卡夫卡在寓言式作品里经常会有很多向人性打开的窗户。奥威尔则把复杂的生活减缩到一个政治的层面,唯政治的层面。因此《1984》是“伪装成小说的政治思想”,它不能照亮“社会学与政治学都无法进入的神秘之地”。小说自身成了极权精神和宣传。《1984》后来也变成了一个符号,可能很少有人会说这样的书他要看了再看。
称赞《1984》和《动物农场》的人有时希望这两部作品的思想能够强化他们自身的政治观点。
慢慢了解奥威尔,会发现他和自己最初知道的不一样。起初会觉得他反极权,是个保守主义者,其实他是个社会主义者,但他又反对极权,很复杂的。
陆建德:说得很对。但我觉得,他所担心的极权主义比一般说的极权主义要复杂多了。奥威尔看到现在的世界肯定不开心,因为他会觉得太极权了。为什么这样说呢?现在全世界掌权的不是技术精英和金融大鳄吗?1941年的时候一位叫詹姆斯·伯南(James Burnham)的美国政治思想家写了一本书叫《经营者的革命》(The Managerial Revolution),他说将来的世界重视效率,必将属于“managers”。两年后他又写了《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主张实行精英统治,但保留一些民主的外观。也就是说,统治世界的最终还是《动物农场》里不择手段的拿破仑们。这位伯南先生原是美国左派,1940年易帜,二战时在中情局前身战略服务办(OSS)工作,战后是典型的右翼,得过里根总统的“自由勋章”。奥威尔在1946年写过很有名的批驳伯南的文章。他认为伯南版本的新社会本质上还是极权主义。如果仔细读了那篇文章,我们对《1984》和当今世界的理解会更深一些。奥威尔不是顺着我们的思维去写作、论争的,他会给我们很多震惊。试设想,冷战时伯南去做《1984》和《动物农场》的推销员,奥威尔将有怎样的反应?
奥威尔在1949年写过一段话,他相信极权主义的观念在每个知识分子的头脑里都可能扎根。他把《1984》的背景设在英国,说不要以为英国没有这种可能,只要我们不跟它斗争的话,极权主义可能到处会取得胜利。
陆建德:只就极权问题来谈奥威尔,有点可惜。反极权的姿态能使他成为比邓南遮更伟大的作家吗?我是怀疑的。简单的命名法和善恶意识是危险的。确实,奥威尔在英国的生活给了他很多启发。他第一任妻子艾琳曾经在英国战时宣传部门工作过,知道英国人为着战争需要什么手法都使得出来。《1984》里的真理部修改历史,可能也从艾琳那里得到印证。奥威尔认为好几位最杰出的当代作家都有极权倾向。他的打击面过宽了,假如我们对庞德(比如说)和意大利历史读得多些,我们就不会把“法西斯”变成一个使用方便但毫无意义的符号。就此而言奥威尔有时太简单自信了。他全身心投入斗争,也付出了代价,那就是前面昆德拉指出的问题,即他使自己的作品变成专制精神和宣传。另外,如果我们对世界上权力的运作认识更深,对影响或误导媒体的技巧看得更透,那么我们就会发现,“老大哥”式的操纵还有更隐蔽因而也更有效的版本。这时我们会明白,极权其实是个有待深入讨论的问题,而不是我们自以为不言自明的结论。
您可以推荐两篇奥威尔的文章吗?
陆建德:一篇是《英格兰,你的英格兰》,另一篇是《政治和英语》。前面那篇是为了了解英格兰,后面那篇是为了了解我们自己。了解自己更重要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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