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斯:这个问题有点让我吃惊。美国出版商福尔马茨·布吕和德国出版商库尔特·沃尔夫将我请到了瑞士苏黎世,库尔特·沃尔夫曾对我说:“我非常喜欢您刚在德国出版的《铁皮鼓》这部小说里表达的思想,我想先在美国出版这本书。您觉得美国读者能读懂它吗?”我说:“不。这个故事发生在外省,发生在但泽,确切地说是但泽市郊,书里的人说的都是方言,所有的事情都在这么一个小地方发生。如果巴伐利亚人能读懂这本书,我就已经很开心了。”我对他说的那句话印象深刻:所有有意义的文学作品都是立足于当地生活的。这本书先是在美国,后来又在40多个国家出版。
但时至今日,读者对我作品的兴趣都还集中在《铁皮鼓》上。1956年,我开始在柏林写作《铁皮鼓》,之后又创作了《猫与鼠》和《狗年月》。对于我来说,这三本书属于一个整体。我觉得,《狗年月》是《铁皮鼓》的一个提升。不过现在谁愿意听作者说话呢?《铁皮鼓》是一部用第一人称叙述的小说,主人公是一个流浪汉形象,这是一个那个年代的小人物,他的谎言、他的野蛮、他的梦想、他所有的可能与不可能都在书里出现。《铁皮鼓》中为数众多的配角都以这个主角为中心。而《狗年月》有三个叙述者,这是一本复杂得多的小说,真相变化无常,事实与事实之间相互对立,读者要从中作出自己的判断。当然,这是作者的评价。对于我来说,《狗年月》是这三部小说的一个完结,《铁皮鼓》则只是一个开始。对我来说这三本书是一段独立而自成一体的写作过程.。
问:奥斯卡在3岁的时候停止了生长,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物形象。他是一个局外人,能够从一个特别的角度观察这个世界,能够准确地看待当时纳粹统治的环境以及小市民的生活圈子,看到了纳粹环境的怪诞、荒谬。
格拉斯:1950年代早期,我那时候是一个艺术系的学生,第一次出国旅游,去了意大利,然后去了法国,并且写了一首很长的诗来描述在那里看到的一排圆柱。如果一个局外人从外部观察一个社会的话,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排柱子。奥斯卡是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来看的,他从桌子底下观察这个世界。虽然他停止了生长,但他一直在经历事情。
我很喜欢他关于马戏团的经历,马戏团是《铁皮鼓》里的重要情节。马戏团是梦想与现实直接相连的地方,也是流浪汉小说也是欧洲小说的重要形式,通过主人公的流浪生涯来反映他的时代。拉丁美洲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里也有流浪汉小说的内容。在德国,人们有意识地去读、去写这种题材。法国启蒙运动时期的伟大作品,如伏尔泰的《天真汉》或者狄德罗《雅克和他的主人》等都是遵循流浪汉小说的传统而创作的。在路德翻译《圣经》和格里美尔豪森之间的一个世纪,有一位伟大的作家,把拉伯雷的《巨人传》翻译成了德语。不仅是翻译,他还进行了再创作。格里美尔豪森读过这一版本的《巨人传》,并参考了它的结构。这位17世纪的伟大作家博览群书,并且很关心在欧洲的其他部分发生着什么,也许他也会关心法兰克福书展上都有些什么。
格拉斯1927年生于但泽,如今他也是这座波兰小城的荣誉市民。这座城市是格拉斯最重要的小说故事背景,《铁皮鼓》、《狗年月》和《猫与鼠》合称为但泽三部曲。但泽是一座充满历史诡异的城市,这座原属于东普鲁士的港口城市因为一战德国战败被划分为自由市,实际上就是划给波兰。1939年,希特勒重占但泽,二战随即爆发。纳粹战败后,但泽重新被划为波兰所有。这样一座被历史戏谑的城市成了老乡格拉斯写作的舞台。格拉斯与赫塔·穆勒,两位德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都来自德意志民族的历史创伤之地。
问:您刚才也指出过,《铁皮鼓》对您来说也可以说是一个“负担”,您从来不说“我最好的小说”。但是我知道一个批评家,也许您也认识他,他曾说过:“我在格拉斯的作品里找不到比《铁皮鼓》更好的小说。”
格拉斯:他要以此谋生嘛。但是我靠别的东西活着。如果你们也写过东西,你们会有体验。要写作一部小说,一个虚构出来的故事,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要坐在它面前,要把握一片很大的区域,害怕文字会污染洁白的纸张。我的每一本书都是这样开始的。有的作家发现一个题材,然后就会把它当作自己毕生的题材来写作,你们都知道这样的作家,我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每本书都有一个新的开始,也许可以说,一本小说就像一个广阔的世界。《铁皮鼓》就是这样,它严格地围绕但泽展开。
问:您提到了但泽,这是我接下来想问您的。这座城市,它独特的氛围,它位于德国和波兰的边界。对您来说,《铁皮鼓》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部乡土小说。
格拉斯:这是一个失去了的家乡。如果你失去了什么东西,你会强迫性地去回想它。而文学是很神奇的东西,它提供了这么一个可能性,把某些绝对已经失去了的东西用写作的手法再现、重生出来。这三部小说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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