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发现,在1976—1984年间,福柯思想经历了一次重大变迁。在《认知的意志》中,他试图在基督教及其忏悔学说中寻找“性话语”的来源。1979—1980年,他在法兰西学院讲授“对活人的治理”这一课程,专门研究“早期基督教心灵忏悔的考察程序”,他提出的问题是“人们不只是简单的服从,而且可以通过陈述它来表明对自己的治理是如何形成的”。在这一讲稿的基础上,他完成了《肉体的忏悔》一书的第一稿。[4]但是不久,他发现这种对自己的治理只是“自我的伦理”和“自我的技术”的一种晚出的形式,其来源还可追溯到古希腊罗马时代的“异教文化”。他进而发现,基督教的“苦行”观念在异教文化中已经存在,但是它不是出于“原罪”的考虑,而是“自我的技术”和“自我的教化”的问题。[5]于是他又计划另列二卷(《快感的享用》与《关注自我》)来研究异教道德观如何在基督教发展的前夕建立起这些“规则的方式”。由此,《性经验史》的整个写作计划又颠倒了过来:第一卷《认知的意志》(1976)、第二卷《快感的享用》、第三卷《关注自我》和第四卷《肉体的忏悔》。
1984年6月,福柯还专门为即将出版的《性经验史》后三卷撰写了“内容概要”:
《认知的意志》陈述这一系列研究的初步计划不是重构性行为和性实践的历史,也不是分析那些(科学的、宗教或哲学的)思想,人们通过这些思想表现这些行为,而是弄清在现代西方社会中,像“性经验”这样的东西是如何被构造的,这个概念人所共知,但在19世纪初之前却从未出现。
把性说成是一种历史的构建的经验意味着研究欲望主体的谱系学,还意味着不仅要上溯基督教传统的形成初期,还要追溯古代哲学思想。
福柯在从现代通过基督教返归古代文化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个简单却又常见的问题:为什么性行为,为什么属于性行为范畴的活动与快感会成为伦理学关心的对象?为什么在不同时期这种对伦理学的关注显得比人们对诸如滋养行为或履行公民义务之类的个体或群体生活的其他领域的关注更重要呢?这种应用于希腊—拉丁文化中的生存问题似乎也涉及人们可以称作“生存艺术”或者“自我的技术”的实践的整体。它们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值得全面研究。这就是福柯最终将他的广泛研究全部重新集中在古典时代文化至基督的最初几个世纪的欲望之人的谱系学上的原因。三卷本使他的研究形成整体:
——《快感的享用》研究性行为被古希腊思想视为道德评价和选择范畴的方式,以及它所参照的主观化的方式:道德实质、服从类型、自我设计和伦理目的理论的形式。研究医学和哲学思想如何制定这种“快感的享用”和表达那些构成与自己肉体的关系、与自己妻子的关系、与孩子的关系、与真理的关系这四大经验轴心循环的主题。
——《关注自我》分析公元最初两个世纪的希腊和拉丁文献中提出的问题,及其他在自我关心控制着的生活艺术中所经历的转变。
——最后《肉体的忏悔》探讨基督教最初几个世纪的肉体经验以及欲望的宗教经典和无邪辨读在基督教中所引起的作用。[6]
不久,《快感的享用》和《关注自我》如约出版。但是,最先完成的《肉体的忏悔》却一直没有出版的消息。原来是艾滋病赶在福柯修改完它之前发作了,夺去了他的生命。也许是崇尚完美,福柯在去世前还表示了“不出版遗著”的愿望。他的家人为了尊重他的这一遗愿,至今不许出版《肉体的忏悔》。
2000年年底,我在比利时鲁汶大学的图书馆里找到一本由著名的年鉴学派历史学家菲利浦·阿里耶主编的《西方的性》(Lasexualit de l Occident)一书,其中收入了福柯的一篇论文《为贞洁而战斗》(Le combat de la chastet)。经查询,我发现它出自《性经验史》第四卷,后又被收入Fran ois Ewald等人主编的福柯言论集《言与文》(Dits et crits)之中。据我个人所知,这是仅能见到的《性经验史》第四卷《肉体的忏悔》中的文字。此外,我还把它与福柯1979—1980年在法兰西学院的授课概要“对活人的治理”进行了比较阅读,发现它们利用的材料是一致的,但是侧重点与出发点则不同,即福柯的视线已经从“控制的技术”转向了“自我的技术”,因而可以说《为贞洁而战斗》一文出自《性经验史》第四卷的修改稿。
为了尽量补全《性经验史》并展现其全貌,我在回国后立即向上海人民出版社顾兆敏先生提出希望出一个《性经验史》的增订本,把第四卷的这一公开发表的部分收入进去。在得到允许后,我还对中译本进行了修订。除对第三卷《关注自我》做了少许改动外,我重点对第一卷《认知的意志》和第二卷《快感的享用》进行了全面的修订,部分章节做了重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