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法迪曼写《闲话大小事》,又回到了她喜爱的文体——小品文;人们欢迎这个文学传统形式,因为它知识广博(谈大事),而关注领域集中(谈小事)。法迪曼把幽默与博识相结合,使她卓然不群,成为优秀的随笔作家之一。她把我们引入了她个人的十二件经历,从她童年有点儿邪恶的爱好——抓蝴蝶,到她对查尔斯·兰姆的倾心仰慕;从她对当年写信岁月的怀念,到由城市迁居乡下的艰难与报偿……这些奇妙的文章,自然流畅,优雅明澈。可延伸阅读她另一本讲述她终身与书相恋的《书趣》。本版摘选精彩片段。
1 网是绿色的,带一个木柄。但握柄的地方太粗,握着不舒服,好像从年长的运动员那里借来的网球拍。网袋相当长,如果我们见到一只虎凤蝶——或乌樟凤蝶,或黄缘蛱蝶,或欧洲菜粉蝶,或普通白蝴蝶,或红纹丽蛱蝶,或小苎麻赤蛱蝶,或黑脉金斑蝶,或副王蛱蝶——我们只需用手腕一拧,把网框向前一扣,就把那只蝴蝶捉进网中。
然后,要小心翼翼不碰掉那些彩色的鳞片,我们把蝴蝶的双翅顺其自然地捏住,将它转移到杀蝶罐里去。我哥哥和我起初用一个浅的塑料容器,像一只皮氏细菌培养皿,但是很快就觉得不合用了。由于凤蝶的后翅突出部分很容易在容器边缘压坏,我们最终用了一个大玻璃罐子,是母亲盛草莓酱用完之后弃置的。在杀蝶罐底部有一团棉花,浸透了四氯化碳溶液。
我们把溶液叫“四碳”,倒不是因为发音方便——我们都喜欢长字,而是因为起外号表示一种亲密的关系。三十年以后,我的一位朋友涂了一点儿这种溶液在沙发上来消除斑点,我从气味上立刻认出它就是杀蝶罐里用过的。50年代我哥哥和我抓蝴蝶的时候,氰化钾也在使用,但那是剧毒品,因此克洛兹教授建议用四氯化碳溶液,说它“毒性不大,除非深深吸入体内”。我们还对父母亲说,它就像嗅盐一样无害。蝴蝶在罐里扑腾了几秒钟,便沉入罐底,慢慢死去了。
这种杀害不像过去那样狰狞可怕。比如,1810年,昆虫收藏家用针刺穿标本,或用硫黄火柴把蝴蝶熏死,或用烧红的铁丝把蝴蝶串起来。1820年左右,欧洲流行的办法是“闷盒”,把封闭的容器放进沸水之中。“杀蝶罐”开始于19世纪50年代,当时皇室御医为了给维多利亚女王接生(第八个孩子),使用了氯仿麻醉剂;而英国乡村里喜欢捕捉蝴蝶的教士们也懂得了用不着明显的暴力,便可以收集大理石花纹般的白蝶以及黄缘蛱蝶,只须将它们麻醉致死就行了。
氯仿、氰化钾、四氯化碳都有一个问题:这些药品冻结了蝴蝶的肌肉,使尸体僵化到极点,连翅膀都无法展开。因此,我哥哥和我又把尸体放进一个“放松罐”中——这个委婉语可以和奥威尔笔下的“和平部”比美——让昆虫感受湿气,渐渐软化服帖,然后用针固定在展示板上。那是个轻质木板,长方形,中间有一道小沟,好安置蝴蝶的躯体不被压坏,双翅就可以展开了。被捉住,被杀死,被软化,双翅被展开,蝴蝶就从此安息在一个浅浅的玻璃盒中,盒子里有浸透药水的棉球,仿佛在赖克山的军人墓地里,埋葬着康涅狄格州战场上牺牲的战士。
什么时候我们才认识到这种玩法很可怕?我哥哥金和我开始收集蝴蝶时,他八岁,我六岁。大约两年以后,一种羞耻感渐渐潜入。我还记得一个痛苦的重叠时期:做事必须体面的觉悟开始闪亮,但是罪恶的诱惑仍旧无法抗拒。蝴蝶这种鳞翅类昆虫像酒精、尼古丁、海洛因一样,是很难戒除的。在你的房屋后院里发现一只虎凤蝶,是难以置信的乐事。好大的蝴蝶,足有五英寸宽,翅上布满黄色与黑色条纹,后翅上有蓝色大斑点,由于鳞片的衍射作用而光彩四溢。克洛兹教授写过一段抒情文章令人难忘:“像玻璃三棱镜折射的色彩,像蓝天下彩虹的光谱,像水面上浮动的油滴。”谁不想把这样的生物带回家里去呢?在你家的园地里看见这种富有热带色彩的东西,不像麻雀而像凤尾绿咬鹃,你追着它跑过草坪,跑下石阶,绕过浅水池边两棵修剪成孔雀形状的小树,顺着花圃的边缘向前;它停在一棵天蓝绣球花或百日菊上,你轻轻挥动手中的网子,看见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扑腾;你把大自然无限丰富美丽宝藏的一小片生命抢过来,放进你相对单调的世界里,使它骤然扩大明亮起来;你查阅了克洛兹的书,知道了它的名称,得到了一些知识——好了,这样的事情干过几次之后,你就难得再有热情去玩掷骰子的游戏了。
2 “此后两天,又下雨又刮风,我们无法出门。”1869年,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到澳大利亚北部的阿鲁群岛去采集自然标本。
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再去读华莱士的书了,尽管他曾创建了“岛屿生物地理学”这门科学,而且独立于达尔文之外,提出了有关自然选择的理论。几年前,我从一所大型的大学图书馆里借到他的一本书,出版于1902年,而1949年以后就没有别人借过这本书了。可是他一向是我喜爱的作家,原因之一是他比任何人都善于体察捕捉美丽大蝴蝶时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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