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半个世纪多一点之前,一位沮丧的作家写了一篇“小品文的温婉哀歌”(A Gentle Dirge for the Familiar Essay),哀叹一种风格的文体即将消亡。“它已经沉落到西天的地平线。整个星座里有庄重的态度,恰如其分的引语,希腊文与拉丁文,清晰的语言,谈话式的文风,绅士的书斋,绅士的收入,以及绅士本人。” 这位作家就是我的父亲克利夫顿·法迪曼(Clifton Fadiman)。有关他的描述,他的邮箱、废纸筒、他的失眠症,都在本书的几篇随笔中出现过。“小品文的温婉哀歌”本身就是一篇小品文。它像中国套盒一样闪动着与众不同的特色。它的完美正好反驳了它要传送的信息。 这篇预告本身即将结束的小品文,它本身还顽强地存在着,这就意味着从前的预言家们也许是错误的,现在的预言家也一样。虽然我父亲列举的大多数特色确已离地平线更近了,但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仍旧历历在目。我指的当然就是谈话式的文风。我学会了这种文风,是在法迪曼家里的餐桌上,和辛辣的咖喱、腐味的斯提尔顿奶酪一起品尝出来的。谈话式的文风是我父亲一生的中心,是我一生的中心,也是小品文的中心。 今天,人们已经不常听到“小品文”这个说法了。这种风格的全盛时代是19世纪初期。 那时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在白兰地和烟草的影响下,做梦一般写出了《伊利亚随笔》。威廉·哈兹利特(William Hazlitt)在浓茶的影响下,匆匆写出了《燕谈录》(Table Talk)。小品文不是面对千万人写作,而是只对一个人讲话。仿佛两人并坐在熊熊炉火前,敞开领口,手捧心爱的刺激性饮料,长夜的闲谈就这样延伸下去。作家的看法是主观的,提到的事总是具体的,表达方式东拉西扯,性格的怪异十分明显,哈哈大笑往往是在嘲弄自己。虽然写的是自己,但也同时写一个主题,写熟悉的事,非常热心的事,所以文字总是充满恋人般的亲切。因此,大量的篇名总以“谈”字开头:“谈洗衣妇”,“谈平凡的批评家”,“谈观念相同的人”,“谈以个人丑恶淆乱道德的危险”,“谈霍加斯(Hogarth)的性格与天才”,“谈作家的谈话式文风”,“谈青年的不朽感”,“谈剧院里发出嘘声的习惯”,“谈兴味”。谈兴味! 那才是小品文最简明的概括。 当今读者碰到的,是大量评论式随笔(用脑多于用心),大量自我式的、非常自我式的随笔(用心多于用脑),但是小品文(用脑用心分量相等)却很少见。如果我要把兰姆写于1821年的“谈耳朵”改写为21世纪的评论式随笔,我就会写到芭芭拉·卡特兰(Barbara Cartland)早期作品里的后现代主义听觉形象。如果我要写一篇当代自我式随笔,我就会告诉你,我左耳垂上有个粉刺,在大学生舞会上我无法用化妆品掩盖它,那粉刺是我的男友用舌头舐出来的(他怎么会弄得那么尖);我还会说我曾把滚石乐队的音乐光碟“Jumpin’Jack Flash”调到最大音量,结果使我的听觉受到损害。但是这两种随笔我都不想写,也不想读。我仍旧喜欢兰姆的原著——他主要讲自己在音乐上没有才能,也讲到古钢琴、钢琴、歌剧演唱、繁华街道、木匠锤子等发出的各种声音。换句话说,作者既谈到自己,也谈到这个世界。 我相信,为了小品文的生存,是值得奋斗一番的。这本小书就是我在奋斗中的一点贡献。它既宣示了我对这种风格的尊敬——不,是我的爱,也表现了我本人的性格。我的性格中混合着自我陶醉和对外界的好奇心。这种性格不适于写许多种文章,却适合写小品文。集子里十几篇文章是从1998年开始的七年当中写成的。除最后一篇外,顺序都按写作先后安排。有些文章讲我生活中的事(学会使用电子邮件,从城市搬到乡间),有些是外界事件促成的(文化论战,其伤亡仍在上升;美国重新发现它的国旗,写于“9·11”事件三个月后)。文章写作的时间,我都保留不动。虽然这些文章不是在白兰地、烟草和茶的影响下写的,但是在写冰淇淋的时候,我吃了大量的哈根达斯冰淇淋;在写咖啡的时候,我感受到咖啡碱导致的强烈耳鸣;关于夜枭的文章,每一个字都是在午夜和黎明之间的时分写的。有三篇随笔是在伟大人物的影响下写成的,他们是斯蒂芬森(Vilhjalinur Stefansson),柯勒律治(Samtlel Taylor Coleridge)以及与我最贴心的查尔斯·兰姆。我喜欢想像,当我坐在桌前向我的读者谈心的时候,兰姆的影子就在我身后瞧着我动笔呢。 本书的书名,意在表示我的兴趣是广阔的(谈大事),然而我注意的焦点是近处的(谈小事)。写这本书时,我偶然读到哈兹利特的随笔“谈大事和小事”,文中说:“心智和眼睛瞳孔一样,可以扩大或缩小,这样才能够观察广大或狭窄的表面,找到纷繁的事物,产生对一切事物的注意。”这正好是我的感受。 我和父亲不同,并不相信写作小品文的能力在于彬彬有礼(我就不是),懂希腊文和拉丁文(我学过一点早忘了),是一个绅士(我肯定不是)。如果心理学家要分析我对小品文的迷恋,他也许会提到克利弗顿·法迪曼的另一段文字,那段话认为女人很少写小品文,因为“这种形式不吸引她们”。哎呀!它可吸引我呢。我还希望它吸引足够的作家——以及读者——这样,就不必为它的消亡唱温婉的(或其他什么的)哀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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