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根状态”是我对中国文学当下境遇的一个判断:没有可靠的价值基础,没有稳定的评价尺度,没有远大的文化理想。作家普遍丧失了对现实的判断能力,对未来的想象能力,对历史的反思能力。每年有成百上千部长篇小说出版,但那种能够帮助读者认识现实、了解历史、把握未来的作品却寥寥无几。很多时候,我们的文学不仅不能给读者带来诗意的美感和生活的激情,而且,还作为一种消极的力量,给读者的内心世界带来破坏性的影响。
考察2007年的长篇小说,其指向和目的固然在于对当代文学的拔根状况的认识和揭示,但更在于寻求重新扎根的途径和策略。无论批评家还是作家,他们的共同的使命,本来就是透过层层的遮蔽,洞察生活的真相,本来就是与种种巨大的干扰力量进行积极的对抗,——没有一个伟大的作家不是通过对异化力量的抗衡与超越,来显示自己精神上的勇敢、成熟和强大的。
一 活着,并且记住
在中国,真正的“史诗”性作品,却并不多见。在2007年的长篇小说中,有勇气面对历史和苦难,能给人们提供真实信息的小说,也同样是寥寥无几的。杨显惠的《定西孤儿院纪事》(花城出版社,2007年1月),无疑是这不多的作品中比较“像样”、值得关注的一部。
杨显惠的这部小说叙述的是,在1958年“大跃进”导致的三年严重饥饿中,无数处于社会底层的农民所遭受的可怕灾难,所承受的巨大痛苦和牺牲。作者在《后记》中说:“我想告诉那些不了解历史或者忘掉了这段历史的读者:我们的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革和进步,我们过上了前所未有的温饱生活,为了这温饱生活,我们的前辈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无数人的生命和眼泪。我们不应该忘记他们。”这是一个作家的良心话。我们的确不应该忘记那些付出了巨大代价的人们。
同他写作《夹边沟纪事》一样,杨显惠每年都要花去几个月的时间,到大西北去寻访那些“大饥饿”的经历者和幸存者,其中所感受的辛苦和艰难,恐非常人所能忍受。在当下,这无疑是一种已经很少见的写作方式了。“深入生活”早已被当做一种过时的理念,早已被视为一种失败的经验,早已被这个时代的许多作家弃之如敝屣。对那些把自我的“身体”和“欲望”当做人生全部的作家来讲,“想象”和“叙述”意味着一切。对他们来讲,叙述的是什么、有什么意义、是否真实,远没有如何叙述来得重要。
杨显惠选择的是一种完全写实的策略,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的作品成为真正的小说。从形式上看,耐心地写细节,耐心地写情节的发展过程,耐心地写人物的精微感受,这些,就是好小说最明显的特征,而杨显惠的作品显然是具有这些特征的。杨显惠对丰富的采访材料,进行了巧妙的小说化的艺术加工。他在事实中加进了自己的想象,注入了自己的情感。他的许多描写,简洁、准确、有力,不仅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深深地打动了人们的情感。还有诗意,是的,我说的就是文学性,在这部小说中并不少,你只要读读《顶针》和《父亲》结尾部分的景物描写,就能感受得到。
饥饿是这部小说的主题,甚至可以说是这部小说的真正的主人公。正是饥饿把几乎所有的定西农民赶出了家门,让他们流离失所,让他们沿街乞讨,让他们暴尸荒野。在可怕的饥饿面前,我们看见了眼泪和哀求,看见了人性的脆弱和丑恶(如《父亲》中的父亲),但也看见了人性的高贵和尊严,看见了被爱所激发出来的牺牲精神(如《姐姐》中的姐姐和《黑石头》中的娘)。
“活着,并且记住”,这是俄罗斯作家拉斯普京一部小说的名字。其实它应该成为所有小说家的文学信念,成为我们面对苦难的一种坚定不移的叙事态度和写作立场。
二 在“成功”中失败的一代作家
如果从代际角度来看,“五十年代出生作家群”即使不是2007年出版长篇小说人数最多的作家群落,至少也是影响最大的。王朔的《我的千岁寒》(作家出版社,2007年3月),印数至少应该在6位数以上;池莉的《所以》(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2月),印数20万册;王安忆的《启蒙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4月),印数两万册;刘震云的《我叫刘跃进》(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11月),印数20万册。贾平凹的《高兴》也是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印数至少也应该在6位数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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