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译本序

  在本书中,鲨鱼主要代表一切破坏性的力量:被人蔑视、忽视,缺乏自信以及悲观绝望等等。鲨鱼也泛指书评家和评论家,但作者对他们是区别对待的。他最痛恨的是那种“食腐肉的”鲨鱼,因为它们“朝鱼身上被咬过的地方咬”。这是指那种人云亦云的评论家,他们全是懦夫。但作者对首先来袭的那条大灰鲭鲨,却说它“生就一副好体格,能游得跟海里最快的鱼一般快,周身的一切都很美……”。“它不是食腐动物……它是美丽而崇高的,见什么都不怕。”这是指那种有真知灼见的伟大的评论家,和伟大的作家匹配,同样伟大。这种真正的评论有益于作家对事物的远见,正如那老人跟大多数渔夫不同,并不厌恶鲨鱼肝油的味道,因为他知道喝了“对眼睛也有好处”。
    最后,作者还通过书中一些细节描写,阐明了艺术家在创作杰作的过程中如何维持生计的问题。老人出海前,男孩送来食物,在海上和大鱼搏斗的过程中一次次吃生鱼肉,都强调了物质条件和经济条件的重要性。肉体必须得到营养,脑力劳动才能进行。海明威在文学生涯中常靠新闻写作来贴补生活。他在本书中用捕海龟的活动来比作新闻写作。圣地亚哥早年曾在尼加拉瓜东部海岸外捉过多年海龟,为了长力气,他常吃白色的海龟蛋,“在五月份连吃了整整一个月,使自己到九、十月份能身强力壮,去逮地道的大鱼” 。这是说搞新闻写作不但能使自己活得下去,也能给他以磨练,去创作地道的杰作。在这方面他是有过顾虑的。在一九三八年发表的《〈第五纵队〉与首辑四十九篇》的前言中,海明威写道:“在你不得不去必须去的地方,不得不干必须干的工作,并且不得不看你必须看的事物的过程中,你把你用来写作的工具弄钝。”但是弄钝的工具可以重新磨快。主要还得靠写作实践。所以那男孩说:“你……捕了好多年海龟,你的眼力还是挺好的嘛。”这里,眼力是指作家对事物的观察力和远见而言。实际上老人是长于此道的。“他对海龟并不抱着神秘的看法。”这等于说海明威能现实地对待报纸和杂志上的新闻写作。他蔑视一般平庸的新闻写作(“他还对那又大又笨的蛸龟抱着不怀恶意的轻蔑……”),赞美他好友们的出色的报道文章(“他喜欢绿色的海龟和玳瑁,它们形态优美,游水迅速,价值很高……”)。
    综上所述,《老人与海》在短短的篇幅中融合了如此复杂的层次,把它们交织在一起,可以说做到了浑然一体,天衣无缝。作者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在交稿时致出版社编辑的信中不但提起“这是我这一辈子所能写的最好的一部作品”,还说本书“可以作为我全部创作的尾声,作为我写作、生活中已经学到或者想学的那一切的尾声”。这话不幸而言中了。从当时直到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自杀,海明威再没有发表过什么重要的作品。
    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评论家安东尼·伯吉斯在一九八四年发表的((现代小说:九十九本佳作》中关于《老人与海》写过下列这几句话:“这个朴素的故事里充满了并非故意卖弄的寓意……作为一篇干净利落的‘陈述性’ 散文,它在海明威的全部作品中都是无与伦比的。每一个词都有它的作用,没有一个词是多余的。”这看法似乎并不言过其实。

                                                    一九八六年八月

    老人圣地亚哥的原型格雷戈里奥·富恩特斯于一八九八年生于加那利群岛,在年轻时移居古巴,在科希马尔当渔民。一九三〇年,海明威乘的船在暴风雨中遇难,是他搭救送往迈阿密西南的德赖托图格斯群岛的。海明威很欣赏他操纵船只的能力,于一九三四年置办现代化渔船《比拉尔号》后,于一九三八年雇他担任第二任大副。他陪同海明威于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四年期间驾船在加勒比海追猎纳粹潜艇,五十年代中,《老人与海》摄制成影片期间,他和海明威一起随第二摄制小组到秘鲁拍摄海上捕大鱼的镜头,因为那边的海流中常有重达一千磅的大马林鱼出没。海明威自杀后,他不再出海捕鱼,后来成为一个传奇人物,常在海边的小屋中接待世界各地的来访者,回忆当年和海明威在一起的日子。他于去年年初去世,享年一百零四岁。当时在互联网上触发了一场讨论:为什么一个几乎什么所有的人,在获奖后不久选择了死亡,而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渔夫,却悠然地颐养天年?这是值得引人深思的。

                                                  ——2003年1月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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