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一向随意,正如杨绛先生说的,钻入书中世界,这边爬爬,那边停停,有时看到心仪的人,听到惬意的话,或者对心上悬挂的问题偶有所得,就好比开了心窍,乐以忘言。新千年大年初一,大雪封门,我哪儿也不去,一人蹲在书房,不知怎的,取下了《美学散步》。这是宗白华先生唯一的一部美学著作,轻掀开这薄啊的小册子,伴着宗先生散步时低低的脚步声,仿佛走进了美的王国,我的近于麻木的感觉开始苏醒,突然发现在我们身边处处有美,处处洋溢着艺术的灵性和激情。
宗白华先生是一位学贯中西的美学大师,深得中国美学精髓。他还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他的《流云小诗》曾让二三十年代的许多读者倾倒,就是今天读来也也让人回味不已。所以,读他的美学论文,就像读一首首诗,是一种美的享受。他曾在跟郭沫若的通信中说过:“我们心中不可没有诗意、诗境,但却不必定要做诗”。宗先生后来放弃了诗歌的创作,专门研究美学,我想,凡是读了《美学散步》的人,一定会承认宗先生是一位诗人美学家。因为宗先生一生都没有放弃诗意。
对美敏感的人才会发现美。年轻的宗白华“喜欢一个人坐在水边石上看天上的白云的变幻,心里浮着幼稚的幻想。云的许多不同的形象动态,早晚风色中各式各样的风格,是我孩心里独自把玩的对象。都市里没有好风景,天上的流云,常时幻出海岛沙洲,峰峦湖沼。我有一天私自就云的各样境界,分别汉代的云、唐代的云、抒情的云、戏剧的云等等,很想做一个'云谱'”(《我和诗》)1920年夏宗白华到达巴黎,在罗丹的博物馆他徘徊观摩多次,深深地被罗丹的艺术形象所感动,他写出了《看了罗丹雕刻以后》、《形与影——罗丹作品学习札记》。艺术品启发了美学家,他说:“什么叫做美?……‘自然'是美的,这是事实。诸君若不相信,只要走出诸君的书室,仰看那檐头金黄色的秋叶在光波中颤动;或是来到池边柳树下俯看那白云晴天在水波中荡漾,包管你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这种感觉就叫做'美'。……艺术最后的目的,不外乎将这种瞬息变化,起灭无常的‘自然美的印象',借着图画、雕刻的作用,扣留下来,使他普遍化、永久化。”
宗白华引领着读者欣赏古诗文中的美,他以诗人的敏感写出他眼中的李白杜甫,体味一般人体味不到的妙境;他还引领读者走近中国书画,从王羲之、顾恺之的一笔一画里探出美的因子,并由此将视野放开了去,谈到西方的艺术,中西艺术之不同。宗白华一会儿谈商、周钟鼎彝器及盘鉴上图案花纹与汉代壁画的关系;一会儿又谈到中国古代的音乐寓言与音乐思想,一会儿又把目光锁定在魏晋南北朝,娓娓道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真是美不胜收啊。无论是花花草草,还是坛坛罐罐,宗白华先生总是旁征博引,考证严密,论述生动,见解独到,读来老觉得宗先生是率尔为之。
谈到书的命名,宗先生说:“散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行动,它的弱点是没有计划,没有系统。看重逻辑统一性的人会轻视它……”但“散步的时候可以偶而在路旁折到一枝鲜花,也可以在路上拾起别人弃之不顾而自己感到兴趣的燕石。无论鲜花或燕石,不必珍视,也不必丢掉,放在桌上可以做散步后的回忆。”我随着宗先生疾徐有度的节奏,走近了美学。智者的隽语,让人回味无穷。“诗与画的分界”、“艺术表现的虚与实”、“意境创造与人格的修养”等等这些硬梆梆的学术术语,到了宗先生笔下都变得如小桥流水,或如高天流云般,易于让人接受。一个个优美的意象都争先恐后地往读者心田里钻。文章能写到这份儿上,那也算是进入化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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