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丨杨靖评《权力的文化与文化的权力》:腓特烈大帝的文化自信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腓特烈大帝并不看重卢梭学说(尤鄙视其为人),但当卢梭写信向他求助时——“我被法国人、日内瓦人、伯尔尼人赶了出来,我希望在您的领地内找到一处容身之所……现在我完全置身于陛下的控制之中,陛下可以对我随意处置”——他立即表示同意,并考虑为卢梭在无忧宫修建一处隐居场所。同样,当法国医生拉美特利(La Mettrie)因发表《人是机器》(L'Homme-Machine)而遭驱逐时,腓特烈大帝不仅允准他政治避难的请求,而且力邀他加盟柏林科学院——其同僚包括瑞士数学家欧拉、法国数学家拉格朗日、法国数学家莫佩尔蒂、法国哲学家孔迪亚克等欧洲科学文化名人,皆一时之选也。

  从科学院人员构成看,本土人士(除康德外)寥寥无几,而法国人则占据半壁以上江山,一定程度上既是普法两国文化软实力的对比,又是腓特烈大帝一贯“精法”的体现。他自幼向慕法国文化,平生著述皆用法文(再由御用秘书冯·多姆转译成德文)。他推崇法国音乐(尤其是歌剧),但却将海顿的音乐讥为“聒耳的噪音”(莫扎特亦未受他待见)。他的这种法国新古典主义趣旨一方面固然提升了普鲁士的文化品位,但另一方面也造成了不可挽回的负面影响。比如他为“莎士比亚糟糕的戏剧被翻译成德语”而痛心疾首,此外,更令他愤怒的是,“歌德的《铁手骑士葛兹·冯·贝利欣根》就是对堕落英国戏剧的可怕效仿”。

  敢于指斥本国大文豪缺乏原创,这显然是腓特烈大帝高度自信的表现。作为孟德斯鸠的忠实信徒,腓特烈大帝坚信“各个民族具有不可磨灭的性格特点”。他对德国文化的缺点进行了尖锐而无情的批评——迂腐、笨重、缺乏幽默感(德意志民族史诗《尼伯龙根之歌》在他读来异常难受,“形同腹泻”),当然,他对法兰西文化也没有一味包容。比如,他抨击法国人惯于迫害政治和宗教方面的反对派——“英国人可以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法国人却几乎不敢透露自己的看法。”因此,尽管法国有笛卡尔和马勒伯朗士,但“永远也培育不出真正无畏的思想者,比如莱布尼茨、洛克或牛顿”。

  照布莱宁的看法,凭借天纵之才,腓特烈大帝在确立和推广“高雅文化”方面作出的努力已足以令后世仰慕不已,但相比而言,他在“政治文化”(political culture)方面的杰出贡献更值得后人铭记,永志不忘——根据林·亨特(Lynn Hunt)的定义,此处“政治文化”指代社会“价值观、期望值以及心照不宣的规则”,它们“表达集体意图并决定行动方向”。换言之,相对于腓特烈大帝的“高雅文化”建设,以政治、宗教、法律等方面变革为标志的“政治文化”建设才是普鲁士弥足珍贵的精神遗产——诚如德国历史学家冯·施勒策(August Ludwig von Schlozer)所言,在法国大革命爆发后,普鲁士人民为曾经拥有腓特烈大帝这样的君主而倍感庆幸:正是“因为他自上而下的开明专制改革,才让德国避免了法国大革命那样的血腥暴乱”。

  以宗教宽容政策为例。继位不到一个月,腓特烈大帝就颁布政令:国家允许一切宗教存在——包括但不限于在法国被驱逐的胡格诺教徒、天主教徒及伊斯兰教徒。“宗教不分高下,只要信仰宗教的人是诚实的。哪怕土耳其人或者异教徒来到这里,想要成为我国国民,我们也应该为他们修建清真寺和庙宇。”1747年,他在柏林市中心王家歌剧院附近划拨一块土地,用于修建天主教圣黑德维希(St Hedwig)教堂,此举震惊整个欧洲。连伏尔泰也觉得震愕不已——在回信中,腓特烈大帝写道:“您批评我过分宽容,我却以此为傲——希望这是王公唯一被人诟病的错误。”1773年,教皇迫于法、西、葡等国压力,宣布取缔耶稣会(Order of the Jesuits),后者顿成丧家之犬。腓特烈大帝不顾民意汹汹,下令邀请耶稣会士来普避难。他认为,对于普鲁士民族而言,教育是真正的“千年大计”——事关民族未来和国运前途。但是,由于连年征战,各级学校教师匮乏;在有些地方,他不得不任用一些粗通文墨的老兵滥竽充数。耶稣会倚仗教皇势力,在欧洲各国“干政”,不得人心,但它在传播知识、普及教育方面的功绩却是世所公认。在腓特烈大帝强力推动下,普鲁士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普及全民教育的国家,耶稣会与有力焉。十九世纪以后,普鲁士教育在世界范围内首屈一指,成为欧美列强效仿的对象,很大程度上有赖于腓特烈大帝的这一英明决策(这也是他与伏尔泰启蒙思想大异其趣之处——后者坚信世人大多[他估计约为九成]宁愿顺从权威,也不愿自己去思考,因此断言他们“不配被启蒙[ne méritent pas que l'on les écla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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