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660年“太阳王”路易十四的亲政,到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爆发,百余年间,旧制由盛转衰,启蒙熠熠生辉,公共领域兴起,民族国家登场。王公贵族以古典方正的建筑、光辉崇高的绘画、庄严肃穆的歌剧呈现权力的文化,公众人民则在期刊、报纸、小说、图书室、咖啡馆中彰显文化的权力。新生力量的崛起为既有秩序带来了挑战,也为欧洲的未来发展提供了机遇。
在历史的长河中,18世纪无疑是一个转折点,旧制度的辉煌与启蒙思想的光辉交织,塑造了现代世界的雏形。英国史学大家、国家学术院院士、剑桥大学教授蒂莫西·C.W.布莱宁以炉火纯青的笔触,将这段历史画卷徐徐展开,探讨了这一时期文化革命如何深刻改变了欧洲的权力格局。日前出版的《权力的文化与文化的权力:旧制度下的欧洲(1660—1789)》一书沿历史大路与小径,追踪曲折变革的过程,拼合旧制度文化的全景图,洞察现代世界如何从18世纪的明暗交织中破土而出。
今转载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杨靖为本书所作书评《腓特烈大帝的文化自信》,以飨读者。
 《权力的文化与文化的权力:旧制度下的欧洲(1660—1789)》 [英]蒂莫西·C.W.布莱宁 著 李文君 译 上海书店出版社
在《权力的文化与文化的权力:旧制度下的欧洲(1660—1789)》一书中,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布莱宁在“导言”部分开宗明义,申言本书中所用的“文化”一词采用广义的概念——尤指英国文化人类学奠基人爱德华·泰勒爵士(Sir Edward Tylor)的经典定义——“文化是一个复合的整体,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类所掌握的其他任何能力和习惯。”然而,作者话锋一转,声称本书无意探索这个“复合的整体”(complex whole)的各个方面(“出于篇幅和论述焦点的考虑,忽略了性别和流行文化等重要方面”),而将注意力集中于以古典文学、音乐、建筑、绘画等为表征的“高雅文化”(high culture)。在这位剑桥大学历史教授看来,相比于同时代的欧洲君主(如法王路易十五及英王乔治三世),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1712—1786年)无疑是十八世纪高雅文化的杰出代表,值得大书特书。
针对德国“文化”概念中古已有之的反政治倾向,布莱宁援引哈贝马斯的观点,强调文化的本质属性在于政治。根据哈贝马斯的分析,由于中世纪不存在私有财产的概念,因此公共和私人之间并没有明确界限。而那些行使权力之人(国王、贵族、教长)往往通过具体的方式(如徽章、服饰、雕像和诏令)在公共场合展示自身的地位和权威——权力由此通过广义的文化得以行使和呈现,即所谓呈现型(representational)文化:“只要王公和贵族仍然拥有土地……他们就能够在人民面前(before)呈现权力,而不是为了(for)人民呈现权力。”——假如说法王和英王是前者的代表,腓特烈大帝则是后者的典范。
这位自称“国王是国家的第一公仆”的腓特烈大帝,自即位之初便立志要当“哲学王”:他要引领普鲁士人民在政治、经济、军事及文化各方面超越英法等欧洲传统强国。作为启蒙哲人,他终生信奉同时代哲学家康德的名言:“作家的自由,是人民权利的唯一保障。”与此同时,作为奉行开明专制的一国之君,他又深谙权力之道:“我做我想做的事情,人民说他们想说的话。”照德国著名历史学家特赖奇克(Friedrich von Treitschke)的看法,腓特烈大帝一向重视专制权力,但仅将其视为富国强民的工具——“若是以权力本身为目的……在他看来是对君主荣誉的玷污。”而照康德本人的看法,这也正是腓特烈大帝文化(Kulture)自信的表现:只有自己已经启蒙,并且手中握有一支庞大军队的君主,才敢允许每一位公民“大胆说出你的想法”。
令人称奇的是,作为普鲁士最高军事统帅,腓特烈大帝同时亦拥有足够资本展示其文化自信。除了母语德语,他熟练掌握法语、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与葡萄牙语,并通晓拉丁语、希腊语和希伯来语(在他晚年的时候,出于政治需要和个人兴趣,他还自学了斯拉夫语),其语言天赋,即便与当世文豪相比,亦不遑多让。与之相应的,是他卓越的文学才能。他在登基之前发表的政治檄文《反马基雅维利》(The Refutation of Machiavelli’s Prince, or, Anti-Machiavel)中,主张君主以启蒙运动的理性与人道主义取代邪恶的权谋之术,在欧洲引发震动。后来,他的论文《关于德意志文学》受到歌德高度评价——“德语文学史上第一个原真、重要的高尚素材就来自腓特烈大帝……腓特烈大帝的伟大功绩提升了整个民族的形象,激发起前所未有的爱国主义,从而对文学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在回忆录《我这个时代的历史》(Histoire de Mon Temps)中,腓特烈大帝对自己早年的“好大喜功”进行了深刻反思:他让整个欧洲“染上了好战的病毒,就像是一名妖艳女子送给仰慕者的信物一样”。他在晚年时常回忆起先王的临终遗言——“千万不要轻易发动战争,因为一旦开战,你就很难按照自己的意愿终止战争”,并为此自责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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