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贵、汤成难摘得汪曾祺文学奖|《仙境》《月光宝盒》|寻找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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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敢保证,这是我从冶金厂带回来的唯一物件。我没有将请假条随意地塞在口袋里,而是极其慎重地夹在一本书中。我想我之所以这么做,一半是被它的字迹吸引,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种笔迹瘦劲、细长如筋的笔画、在首尾处加重提按顿挫的字体叫做瘦金体。

请假条
尊敬的领导:

  因本人有事,须向您请假,望领导批准为感。

                        请假人:张三
                        1982年4月22日


  很抱歉,我不能在这儿临摹出那样瘦硬有神的字迹来,但在我的课本上,作业本上,草稿纸上,都写满了。我甚至学着这样的语气向我的数学老师请假,“望领导批准为感”,结果,我非但没获得半个时辰的假期,还因此在走廊上罚站了一个下午。

  我的母亲也看到请假条了,她的关注点不在字迹或请假这事上,而是在人名上。张三是谁?她一边熬着猪油一边问我。当然,她的问题是无需回答的,因为很快她便陷入一种自问自答和深情追忆中——这个张三是哪个张三呢?姓张的真是多了去了,你父亲也有一个朋友姓张,叫什么呢?反正不叫张三,大家就叫他小张子,你知道小张子吗?你肯定是不知道的,小张子是父亲的朋友,真的,你父亲就这么一个朋友——我的母亲总能巧妙地将任何一个话题成功地引向我的父亲,她和我每天的对话中,至少有一大半是和父亲有关的。

  我没见过父亲,从她的叙述中我仍然无法建立父亲完整的形象。比如她说父亲是个瘦子,但有一次又说,没有比你父亲胖得更费衣料的人了。再比如,她说父亲手拙得很,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可是在一次我将她的缝纫机修坏了的时候,却抱怨说你要是有你父亲一半的手巧就好了。如此例证实在是太多了,好在有一些特征是从一而终的,比如父亲在县里的机械厂上班;整日戴着电焊帽;工作服很脏,几乎看不出颜色;没什么朋友;比较内向;喜欢喝酒,一个人也喝,等等。

  再回到那张请假条上来吧。如果你是个细心的人,一定会发现对于将请假条带回来这事我才说了一半的理由,而另一半理由才是最关键的——请假条上出现了另一种字迹。它撑满了请假条的空白处,比瘦金体更大,更着急,更不羁,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等着字的主人去完成。

  毫无疑问,这是车间主任“杨国强”的字,因为从签名上能依稀辨认得出,大概经常需要签名的缘故,名字已简略为一串笔画,他在空白处用犹如受过机器碾压,捶打,敲击,撕裂的字体写下了三个字:不批准。

  是的,不批准,此刻你一定能理解那个下晚我第一次面对请假条的内心感受了吧。仿佛那个叫做张三的工人正站在我对面,手足无措,神情沮丧。

  我要去做衣服了,你要有事就去大梧桐下找我。母亲突然大声对我说,她以为这样就能打断我的沉思。至于“有事去找她”,每次出门前她必然会说一遍,好像不交代一下,我就忘记了她在大梧桐树下似的。而实际上我从没有去找过她,找她做什么呢?我不知道。

  母亲一直给人缝补衣服以维持生计,她不喜欢“缝补”这个词,那样显得不够有技术含量似的。是做衣服,她更正道。

  那棵大梧桐树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当然,后来我有了新的发现,只要多走三条巷子,就可以巧妙地绕过它。我不想看到母亲坐在缝纫机前缝补衣服的样子——她的脚不停踩着踏板,发出脚踩落叶一样的“嗒嗒”声,背弓着,脸觑得很近,仿佛将自己的脑袋也要缝进去似的。

  母亲缝衣服的时候,梧桐树的另一侧有双眼睛在注视着她,那是母亲的另一个儿子,我的哥哥,当年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时候,有些极不情愿,让医生花了很大力气才将他揪出来。

  他的脑袋受了挤压,智商一直停留在五岁那年。他的嘴里从早到晚会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只有仔细听才能辨认出,那是近似缝纫机工作时的嗒嗒声。

  哥哥坐在一张倒置的方凳里,四条腿形成一圈围栏。这是指他安静的时候,如果他不肯这样坐着,母亲只能用绳子将他拴在梧桐树上,绳子在两头打上多重单结,这种结法既能防止滑动,又不至于勒得太紧——这一点母亲很有经验。但以绳子为半径的范围内常常遭殃,青砖被撬动了,泥巴被犁得到处都是。这时母亲便缩短半径,再缩短,以减小受灾面。

  整个梧桐树下的时间,母亲是很少开口说话的,她沉浸在此起彼伏的嗒嗒声中。你一定难以想象,我的母亲是个内向而腼腆的人,你所看到的喋喋不休只是和我有关,那些拿着衣服过来缝补的人,她也很少和人家对话。嗯,我知道了……先放那儿吧……我知道怎么做了……我正忙着呢……等会儿再做——她头也不抬地说着,声音懦怯。

  下晚,她将哥哥和缝纫机一个个搀扶回来——缝纫机看起来比她年纪还大,轮子经过青砖路时不再是嗒嗒嗒的声音,而是哒哒哒哒的巨大响声,母亲每天都要往缝纫机各个小孔里点上菜籽油,好像不这么做,缝纫机就没力气走回来了。

  进得门来,她仍然要在缝纫机前坐会儿的,继续未完成的活儿,那些来自不同季节的带有陌生气息的衣服堆在台板上,快要挤掉下去时,她就将一只袖子或一条裤管甩过头顶,耷在自己的另一侧肩膀上,猛一看,像是母亲和谁正靠在一起谈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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