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贵、汤成难摘得汪曾祺文学奖|《仙境》《月光宝盒》|寻找张三

  你知道吗——她常常以这样的句子向她的另一个儿子进行开场白。是的,母亲喜欢向我倾诉——你父亲也有这个宇航帽呢。这是一次她看电视上播放关于中国载人航天工程正式启动的新闻时说的,那个头盔吧,你父亲也有呢——母亲指的是电焊帽,父亲是个焊工——那个头盔真是又大又重,你父亲戴上去就不想再摘下来了。

  她说有一次她抱着我去县里找父亲。哦,不,不是抱,那时你还在我肚子里呢,反正我就是像抱着那样托着你的——父亲已经很久没回来了,厂里加班,困了累了就在钢板上眯一会。机械厂的灯光很亮,照得跟白天似的。我站在厂门口,传达室的老头帮忙把你父亲叫来的,他穿着白帆布工作服,衣服很厚,据说可以防止电焊灼伤——我给他在关节处又缝了一层,这样就耐磨了,你说是不是?你父亲戴着头盔,就像这样——母亲指了指电视——他从黑乌乌的玻璃后面看着我,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不是和你父亲在说话,而是和一个宇航员说话呢。

  后来,他想把头盔摘下来,摘了老半天,也没摘动,好像头盔和脑袋长在一起了。我想帮他,他说,没事没事。声音在玻璃后面嗡嗡响。后来终于把头盔拽下来了,抱在怀里,他知道我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告诉他你快要出生了。他用头盔轻轻地碰了碰我肚皮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真的,就像宇航员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你父亲又赶去焊接了,可他一转身,我就看见头盔又长在他的脖子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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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冶金厂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不知道这与逃避母亲的倾诉有没有直接关系。只要一踏进家门,她的话就会多起来,如果我表现得极不耐烦,她就愧疚似的低下脑袋自言自语,似乎要把吐出的每个字再缝进布缝里似的。

  请假条被我展平在窗台上,经下晚的阳光照晒,像一个颓废的人慢慢有了生机,纸张脆了,慢慢昂起了一角。

  太阳快要落下去时,我又走上平台,残桌破椅被我重新整理过了,彼此搀扶,歪斜地站立。废纸堆也被翻过多遍,除了那张请假条,我没有在任何一张纸片上再看到张三的字迹。1982 年的4 月22 日,我想张三一定曾站在对面的位置,面对请假条上的“不批准”感到无奈和悲伤,以至于他没有收回请假条而将它留在车间主任这儿。

  请假条上没有写明请假事由,也没写上请假的时长,一天?三天?一周?一个月?它像一团谜似的让我产生巨大好奇。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浑身无力。天逐渐暗了,从墙上的漏洞看出去,天空一片浑茫,浑茫之下是更加浑浊的灰色。母亲说父亲也曾在冶金厂工作过半年,那时冶金厂和机械厂有业务合作,两个厂常常进行人员借调。父亲依然是负责焊接,他是个焊工,一辈子与铁打交道。

  我无可救药地喜欢这里泛着如同下晚一样昏黄的铁锈颜色,整个冶金厂都被我走遍了——这样说,的确有夸张的成分,至少车间后面的那一小片地我还没有去过,它与外界连通的路被横向发展的雪松阻断了,使之形成一个封闭的空间。当我穿过枝叶葳蕤,才看清它的全貌。

  这是两进停车棚,低矮,破败,混凝土浇筑的小人字型梁上面覆着绿色阳光板,日积月累地已剥蚀不堪。车棚里散落着一些短木板,很显然,它们曾属于桌椅的一部分。地面积了几层鸟粪,像黑白照片,风干了,踩上去咯嘣作响。柱子倾斜过来,仿佛不堪重负,尽头处的梁终于倾覆下来,匍匐在地。

  为了使车棚看起来不那么颓废,我将阳光瓦踢到一边,再铆足劲移动小混凝土梁。就是这时候,我发现梁的下面压着一辆自行车。

  如果不是一根铁链锁将它和柱子连在一起的话,自行车或许早就落入他人之手了,我这么猜想不无道理,雪松的恣意生长、梁的遮挡,也许都是自行车保存至今的原因吧。总之,当我与一辆十年前的自行车相遇时,竟感到说不出的激动和欣喜,它遍体浮锈,坐垫不知去向,轮胎早已腐烂,像是一副被剔得一丝肉都不剩的鸡骨架。尽管如此,仍使我浑身的细胞兴奋不已。

  铁链锁是自制的,由钢筋弯成多个小钢圈,套接,末端被焊死。我用石块砸它,石头与铁件发出的花火让下晚更加动人。

  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人的意志力更坚不可摧的了——这句伟大的名言,此时像风一样吹过我的耳边。锁居然断裂了,咯嗒一声,如一个孤傲的人耷下了双手。

  这是1992年5月的下晚,铁锈一样的下晚,花火一样的下晚,热血沸腾的下晚,如你看到的那样,我骑着一辆只剩下钢轱辘的自行车在黑暗来临前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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