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告别的一切》:关于父子、生活、爱情、年代

  这天晚上李忠诚失眠了,不用猜,他在被某一道爱情的影子困扰。连续三天翻来覆去之后,李白要求分房睡,沿街朝北的那间屋子可以腾出来归他了。也许是为未来的婚事打算,李忠诚同意了,李白从十一岁开始拥有了他的独立空间。

  “不,你爸爸配不上我妈妈。”曾小然告诉李白,“他长得太……滑稽了。”

  “可他第一个老婆挺漂亮的。”

  “他第一个老婆远不如我妈妈温柔。”

  “只要肯嫁给我爸,她完全可以不温柔。”

  俞莞之当时三十六岁,烫一个波浪卷的齐肩发,风韵雅致,全然不像寡妇。她有一件鸭蛋青色的绸缎旗袍,右肩至胸口绣一枝白梅,谓之落肩梅,是五十年代上海师傅的手工,小然外婆的旧物,平时不穿,穿出来必定是有礼仪活动,配一个白色羊皮手包,戴一条不算名贵的珍珠项链,可以令吴里县城为之空巷。人们为她物色的男人,除吴里本地之外,另有苏州的、上海的、杭州的、南京的,条件都不错,大部分可以让俞莞之拎包携女入住。她对此回应冷淡,终有一天,她对媒人说:“我小时候算过命,命里要穿七件孝服。”媒人问七件孝服是啥意思。俞莞之掰手指说:“父亲母亲两件,继父一件,先夫曾广贤一件,还剩三件,不知为谁而穿。”媒人无语。俞莞之一笑,说道:“你回去吧。”

  她的伤感与淡泊来自一个李白无法辨识的旧时代,像青衣沉迷于一个角色,这种感觉在白淑珍身上也有。她们时而光彩照人,时而隐没在黑暗之处,而李忠诚总是像一个跑错了场子的人,站在舞台中央让观众们大吃一惊。某些时候,我简直想替我的父亲去爱。

  深秋的一个傍晚,俞莞之下班回来,经寿园门口,园林早已打烊,一大片竹子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她见一少年正趴在那两扇油漆剥落的大门上疯狂摩擦,发出非人低吼,便走过去看,见大门上新刻六个字:白淑珍是婊子。少年自然是李白无疑,已经疯了。晚风凛冽,如在惋叹。俞莞之同情李白,劝其回家吃饭。李白回过头来,绝望地看了她一眼:“是我同学刻的,为的是让我天天上下学都能看见。”俞莞之抱住李白,安慰道:“好啦,好啦。”李白闻到一股花露水的气息(是的,只有她们,在深秋还让自己散发着香气),不由放声大哭。

  俞莞之将李白送至太子巷3号,他撒谎说没带钥匙,她叩响门扉。李忠诚开门,因天色已晚,耽误了晚饭,本想一脚把儿子踢出去,看到俞莞之(还有藏在她腋窝底下的李白),到底还是愣了一下,换做赔笑。俞莞之说:“不可再打李白。”随即像放生小鱼一样,将李白轻轻送入一潭臭水。李白从她的腋下来到李忠诚的腋下,相当不爽,抬头看看,李忠诚正久久目送俞莞之离去。

  这天在宾馆,李白梦见了俞莞之,梦见她的背影,她的落肩梅。醒来后发现才晚上十点,他拿过手机,看到曾小然发来微信,只有一个笑脸,并无只字片言。李白发信问:俞阿姨还好吧,问候她。片刻后,小然回复:妈妈已于三年前过世,癌症。李白发愣,十秒钟后,眼泪夺眶而出。小然又发来一条:你这混账,竟在小说里编派妈妈,我都读过,没找你算这笔账。李白大哭。又过片刻,小然来信:但妈妈读到你的小说觉得不错。李白嚎啕捶胸,涕泪横流,回复道:小说,都是,虚构的。

  (本节完)



《关于告别的一切》
路内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李白,吴里人,1975年12月生,笔名李一白。过气作家,不婚主义者,青少年怀旧浪漫男(直至中年)。十岁时其母与人私奔,不知所终。谈过十几场恋爱,写过两三本书,长篇小说《太子巷往事》曾入围陈量材文学奖。父亲李忠诚,农机厂副厂长,救火英模,未来的阿兹海默症患者。本书记载了这对父子自1985至2019年之间的人生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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