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宝盒》节选

    5

    因为无法接受阿圣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了自己,我与所有人都拉开了冷战,当然也包括阿圣。它大多时候在门前的空地上接受父亲的训练,先是“提腰”,锻炼臀部和后腿肌肉以便于直立行走——它两脚靠墙站立,双手举过头顶,模样很滑稽,投降似的。每次我从它身边经过,都感到十分难过,难过到气愤。

    父亲给阿圣套上一件又长又脏的灰袍,头上戴着乌纱帽,帽子有点大,大半个脑壳都被罩住了。“丑疯掉了。”我忍不住对他们喊。阿圣看向趴在墙头上的我,一仰头,帽子又掉了,父亲很生气,揪着它的耳朵使它背对着我。我从墙顶上抠下一小块碎砖,朝他们扔过去。不巧,落在地上了。父亲并不理会,一句句地唱着戏词,让阿圣根据唱词学着变换道具。我的手又抠下一块碎砖,又是一块,每一块都带着愤怒飞过去。直到其中一块击中了父亲的小腿,我才从墙上滚下来落荒而逃。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是可以向父亲把阿圣要回来的。但我不想跟它说话,躺在床上背着脸生闷气。阿圣跳到我的身上,我别过脑袋不看它,它就揪住我的耳朵把我脸拨正。我再闭上眼睛,它就翻开我的眼皮,我索性收起黑眼球,只露出眼白,这时,一只手就没轻没重啪地打在我脸上了——阿圣以为我在逗它玩呢。

    眼泪被抽出来了,我捂着脸嘤嘤哭,哭着哭着就把阿圣搂在怀里。窗外没有凉月儿和亮星儿,黑黢黢的像一块棉布盖在村子上空,隔壁偶尔传来爷爷咳嗽的声音,只一两声,就被黑夜吃掉了。远处也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所有的响声都离我很远,只有阿圣离我很近。

    阿圣,我们走吧。我对阿圣说。

    阿圣在我怀里动了动。

    你是齐天大圣,你不是普普通通的猴。

    阿圣仰着脑袋看我,黑暗里我仿佛看见了它无奈的眼神,这使我十分难过又十分坚定。是的,或许只有我才能帮助阿圣,送它去西天取经。

    明天我去水帘洞里看一看,东海龙王会不会从水帘洞的铁板桥下给你送来兵器和披挂,天一黑我们就出发,我在黑暗中对阿圣说,顺手将眼角的热烫烫的泪擦掉。

    我要在父亲动身前带阿圣离开。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傻英儿死了。

    傻英儿是被一把火给烧死的,这个谁也没有料到。新收的秸秆干燥,易然,一粒火星儿就能燃起大火来。傻英儿是在灶膛旁出的事,农忙正在收尾,父亲和爷爷都在地里忙着,父亲让傻英儿回去烧点水送来(这是她会干的活),几个钟头过去,傻英儿都没出现,直到另一个大队的人慌慌张张跑来喊救火,地里的人才知道出事了。那时正是午后,不知道傻英儿是不是瞌睡了,灶膛里掉下的火星子烧到身子了,都没有醒来。因为农忙,村里几乎没有什么闲人,即使有,谁会注意到从我家厢房砖缝里冒出的烟呢——我家的灶膛在厢房里,厢房是由红砖临时码起来的,砖缝没有填上砂浆,这是攒着将来砌新房用的,青烟就是从砖缝中冒出来,越冒越多,像个大香炉似的,这才引起那个过路人的注意。

    傻英儿从灰堆里被扒出来时,半个身子已经焦黑了,个头缩了,她的右手握成拳头,紧紧的,父亲用力掰开她的右手,才发现是一只木夹子,也已经焦糊了,像多出的一根手指。

    对于傻英儿的死亡,父亲很难过,他捂着脸不停啜泣,尽管村里的人都认为傻子的死亡,对于傻子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父亲仍然自责懊悔,认为傻英儿后来执意睡在灶膛前,正是自己的过错。

    你跟我出去一趟吧,父亲突然对我说。

    如果不是傻英儿的突然死亡,父亲是不会带我跑江湖的。我曾多次苦苦哀求,他都没有同意过,在我决定要和阿圣上路的时候,父亲却打乱我的计划,多么令人气愤。

    我们灰头土脸地上路了,之所以叫做灰头土脸,是因为我们连一件像样的衣服和武器都没有,也没有白龙马。除了阿圣,我和父亲肩上都扛着两个蛇皮袋,里面装着干粮和道具外,还有傻英儿的骨灰。出了门我才知道,父亲要我和他一起将傻英儿的骨灰送回她的家乡。他要兑现他的承诺。

    我们要去西边吗?我忍不住问。

    父亲正抽着烟,扒在一块水泥墩上用眼睛瞄着进站的列车。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这些列车开到什么地方的,父亲识字不多,读了两年书就跟爷爷耍猴去了。父亲突然指着缓缓进站的一列货运车说,走,上这个。

    我们在向西走吗?我又问。

    父亲没回答,用手往前一指。

    我抬头看了看天,没有太阳,连影子都藏起来了。

    父亲扒起火车来很有经验,胳膊勾在车厢板上,腿一收身体就翻过去了,利索得像猴似的。等我心慌意乱地最后一个爬进车厢,往里一看,十几米长的车厢堆满了大型木箱子,只有车厢的一头和铁架子上可以坐人。大概上车时踢到了车厢板,引起车检人员的注意,下面有声音喊道,车上有人吗?干什么的?声音在铁轨上敲击,使得我和阿圣蜷在旮旯里憋了好一阵气。

下一页 第一页

      相关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