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写不了他的亲友,家人,许多陌生人——病人,有的活着,有的已经死去;还有他的家族血脉,他的故乡,他勤劳质朴的乡下人祖先,南国美丽忧郁的小城故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南方乡村城镇农民工人小知识分子自然清朗质朴精明的生活哲学。对,就是温州人——温州瑞安。张文宏不大去回想这些故乡轶事,似乎没有多少趣闻。就是这样,张文宏的思路信马由缰,这样的跑马般的思路生就的语言,信手拈来,你不知道他的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他说他自己也不晓得自己下一句会说什么。话语间,他时有停顿,和缓中带一点节奏,一种裹在糅合中的犀利,让对话暗藏机锋。有一些和张文宏紧密度各不相同的断章、逸事,零星点滴,在他的叙述间满溢出来,也许就成了张文宏的历史。
如果说这就是回忆也罢。
张文宏不迷恋对故乡的旧事重提,但不乏乡情。三十余年,旧游踪迹,梦飞青山绿水。对于上海,却以“乡下人”自嘲。瑞安有许多的好,人家是不晓得的。有许多有劲的地方,因为是小地方,晓得的人便不多。不晓得并非就没有意思。只不过你不晓得罢了。人家讲,小地方的人,孤陋寡闻;但你不晓得小地方,也是一种孤陋寡闻啊。小地方,生我养我。我现在,在上海,也有点像上海了——全世界皆晓得。这就是上海。也是个养我的地方。
他很早便将自己父母接到上海来生活。“我好照顾老人呀。当然,少不了买房,还贷。返乡已不是我的第一选项。”张文宏说。上海如此之好。
“我在上海至少生活了三十年,交税也交了不少,但这个城市给了我更多,所以我非常愿意给上海打广告。我一般不给任何地方打广告,但是为上海打广告,是一种感恩。”这是张文宏对上海说出的一句心里话。
张文宏说,有许多人比我更了解上海。我就是一个乡下人到上海。对上海来讲,我真的就是一个乡下人。在温州瑞安,我不是乡下人,我是小城镇人,有比城镇更落乡的地方,那是我们那里的“乡下人”。
感染科的病人,俗称“传染病”,是“穷病”,不同于城市人的“富贵病”。传染病的病人大多数是乡下人,老底子,毛主席“送瘟神”,“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说的就是“血吸虫病”,现在浙江农村,绿水青山,金山银山,那时候哪有这么好。中国南方农村乡下人生血吸虫病,地主不生血吸虫病的。只有农民,赤脚踏在水田里劳作,到小河浜里清洗农具,一边揩面洗脚擦身,容易感染得病。
“我们华山医院感染科的老前辈,我老师翁心华和他的老师们,就到农村去消灭血吸虫病。”
“我是专门看感染性疾病,也包括传染病,穷人容易得。”
哪能做好一个感染科专家医生?张文宏说,先从学会查不明发热开始。至于如何成为发热待查高手?老专业的。
“我跟你讲你一定听不懂的,因为我们读的书不一样,我讲的每一个汉字你都能听明白,但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怎么办。我就用大家听得懂的话来告诉你。不过你懂了,也不一定有用。你总不见得代我去做感染科主任,去查几个发热病人?这种事情,性命交关。一般人,晓得一些科普常识即可,不然要我们医生做啥。我现在这样说,你就晓得,‘非典’的辰光,还有今年年初,管控排查新冠肺炎,就是从测体温开始。上海人讲‘量热度’。医院都有发热门诊。现在,全上海,全中国,全世界,量热度的事情,还没完。”
2020年8月,上海大热。张文宏一席话,拽着人,从大热天回到大冷天。回到2020年1月23日,己亥岁末,小年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