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说自己单词拼写比菲茨杰拉德强点。这牛皮吹得虽然不为过,但他一生却总在犯明显的拼写错误,比如apoligize(道歉),responsibilily(责任),optomistic(乐观),its-self(其自身),volumne(卷)以及manoever(演习)等。这最后一个单词对一个热爱军事语言的人来说总成问题。前面有了否定式,接着不用or却用nor,这是海明威个人文风的特殊商标。对语法学家轻蔑,他在加ing或者able的时候往往保留原单词的e,比如loveing或comeing,再或如不朽的书名短语《流动的盛宴》(A Moveable Feast)。他从不在乎who和whom的区分,也不介意lying和laying有什么不同。“我对中学英语最后的记忆是,”他一次写道,“有回大争论,到底该写already还是au ready。怎么会有这种争议?”海明威书写的时候常字迹潦草匆忙,难以辨认。每当此时,他总是忽略缩略语所有格撇号“’”。他很少在t上加横,或者在i上点那一点。他相信Murplay之类恰当名词的简单复数就代表Murphy's了。海明威写地名少有可信者,虽然他所知比所写强些;一般的借口是写错了因为字典隔着好几间屋子呢。“我的信拼写和结构不佳,是因为粗率,而不是因为无知。”1952年海明威如是说。他的法语、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能听,加上大抵不查字书,他常在这些外语标记上犯语法硬伤错误,又喜欢在信里用外国字当佐料。海明威的态度是,这些纠错小事能雇人做。也有人怀疑兴许不受约束的语言恰可达既定规矩的彼岸,反倒是有自己的生命力。海明威显然会同意阿特穆思·沃德的观点:“我们好好的干吗在乎语法?”
海明威有时竭尽全力避免人指责他在语言方面装腔作势,那习惯弄得人管这语言叫“海明威切口”。莉莲·罗斯在《纽约客》人物报道的文章里专访我们这位来这座伟大的城市度假的伟大作家,就用了几个例子。跑堂的带他进旅馆房间,他说:“接缝看上去还行。”参观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之后,他喃喃自语:“对像我这样的乡下孩子来说好玩。”午饭大嚼,说了句:“吃好,消化好。”这语言倾向开始似乎是为了避免不礼貌地重复单数第一人称代词,接下来干脆连其他人称代词也剔除了,连带一定的动词和普通的an和the之类的冠词。这可能跟他喜欢电报语言有关。他在报社干的那些日子就开始喜欢电着年龄的增加,海明威的婚姻道德观越来越世俗的话,他对家庭理想和伦理观念却保留了些许尊重,这些是他的出身成长环境培养灌输的。他曾经说,国内外政治给他的感觉是从痰盂里取水喝。在权力的座椅上粗暴地胡乱管理这个世界的所谓政治家们属于他眼中的主要恶棍。作家们则应该像吉卜赛人一一“边缘人”一一他如是称呼他们一一偏居一隅,填充边际,对世人接受的观点表示不屑,讥讽华盛顿、巴黎、柏林、罗马沙龙里发出的政令布告,或者任何种类其他政府的交椅上发出的同类东西,这些统治机关是被统治者生命和财富的不速之客。海明威对抽象的概念或者形而上学的论述深恶痛绝,他拒绝知识分子的辞藻和哲学家的姿态;他的有些理念的阐述和美学声称甚至能让人吃惊,只有一个人在奋力掌握文字媒介期间才会学来那些东西。
人们可以随意疑心这部书信选集只收保留读者对写信人好印象的篇什,或者能让读者更喜欢写信人的篇什。我们这里不作类似的企图。为了反映大批书信的整体面貌而篇幅又不至于超过一册,许多信当然不得不排除。收入此卷的信选择标准是信的内容要有趣并且有价值。几乎每封人选的信至少能为反映海明威职业生涯的某些方面提供新的启示之光:从早年在《堪萨斯城市之星》和《多伦多星报》当记者到晚年写《流动的盛宴》时期。这些书信也相当详尽(也是读者期盼的)地揭示了海明威与家庭、几位妻子、儿子、朋友、敌人、作家同行以及世间各式各样人物的关系。书信还描述了他在四大洲二十多个国家的游历,近距离让读者看见了他命定环境里生活和思想的轨迹。
这些信的作者主要写严肃的作品。他深知自己的声誉和影响最终必须依靠长短篇小说。这些信虽然形式上远不那么正式,却像他的小说一样自身包含作者的实质一一当然不完美,像人类其他成员一样有缺陷有瑕疵,然而又生动活泼,令人难忘。
“他是,”海明威的朋友阿奇巴尔德·麦克莱什写道,“我所认识的人里最具人文和精神力量的生命。在一间屋子里让人感到像欧内斯特那样存在的人在我眼里似乎只有富兰克林·罗斯福,当然丘吉尔也不例外。”这种存在在他的小说里也大抵是看得见的一一甚至有声有形。海明威的书信里也能找到这种特质: 生活报道随意轻松写来,悲欢得失一样不少。他热衷写信,至死方休。“请宽恕我又长又蠢的信。”他一次对贝尔纳德·贝壬松道,“我写信而不写小说,是因为写信给我带来奢侈的快乐,我希望它们也给你奢侈的快乐。”在贝壬松和其他许多收信人看来,这些信的确给了他们奢侈的快乐,并且不止于此。既然他已经故去二十年,就该让这些信有更多的读者;海明威的书总是拥有着广大的读者群的。
卡洛斯·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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