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一个崭新的宇宙

    读博尔赫斯就等于进入一个崭新的宇宙。在那个由小径分岔的花园、环形废墟、通天塔图书馆、叛徒和英雄、死亡和指南针组成的异质世界里,时间与空间可以相互转化,做梦与构思、小说和迷宫成了一回事,人可以遇见不同时期的另一个自己,地狱不再是一个地点而成了一种状态。河流、梦境、镜子、星辰、迷宫是这另一个宇宙最基本的隐喻。诗意以寓言的形式流淌。思考变作谜面,成为一种邀请。

    你很难忘记第一次读到博尔赫斯时的惊奇和惊喜。那是一个不足二十页的短篇《死亡与指南针》。一系列命案先后发生,秘密却藏在时间的对称及空间的几何形状里。那是一种语文课上突然教起平面几何的感觉。或更甚于此。博尔赫斯总是比第一次读时更深刻、更复杂。他可以将一个丹?布朗手里的世俗谜案上升到艺术的高度。后来才明白:在博尔赫斯学堂里,所有的课程都交织在一起,就好像世界本来的样子。“百科全书式的”或许是对于这种特质更精准的描述。

    但博尔赫斯的百科全书绝不枯燥乏味。他的行文紧凑、精准而富有诗意,迥异于我们印象中的西班牙语滔滔不绝的模样。在博尔赫斯看来,语言是对文学传统最根本、最直接的承继。他从所钟爱的那些往昔的作家及思想家们——但丁、惠特曼、斯蒂文森、切斯特顿、坡、狄金森、弗罗斯特、乔伊斯、叔本华等身上汲取养分;他还通晓英语、法语、拉丁语、德语、古英语、甚至冰岛语,如同一位语言的炼金术士,不断锤炼出一种“升级版”的“博尔赫斯语”。

    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探讨的虽然都是宇宙之中最基本、最重要、最宏大的东西(时间和空间、无限性、自我与梦境、词语和命名),但小说的篇幅却都一律相当短小。“编写篇幅浩繁的书籍是吃力不讨好的谵妄,是把几分钟就能讲清楚的事情硬抻到五百页。”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序言里如是说,“比较好的做法是伪托一些早已有之的书,搞一个缩写和评论。(……)我认为最合理、最无能、最偷懒的做法,是写假想书的注释。”当然,这一切绝不像博尔赫斯的谦词般轻易:或许只有像博尔赫斯那样博学、睿智、有天分的人才能做到,才能在看似附加的寥寥几笔里直击核心,才能将对于文体和类型的颠覆变成一桩不着痕迹、自然而然的事。

    因此模仿博尔赫斯是危险的。或者说,那样的模仿往往只能发生在最表层、并因为太过显而易见而沦为一种“赫隆尼尔”(《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里所描述的对“泯灭的客体”的复制品)。不如做一个纯粹的读者吧——照危地马拉作家奥古斯托?蒙特罗索的说法,“遇见博尔赫斯从来不会没有任何后果,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他随后例举了十种可能的后果,最后一种是:“你放弃了写作(积极的后果)。”

    一再重读博尔赫斯是必须的。这不仅因为上海译文出版社最新出版的、按阿根廷埃梅塞出版社(Emecé Editores)权威五卷本译出的《博尔赫斯全集》(第一批十六本已出)里包括了此前从未翻译出版过的近十本幻想小说、侦探小说及批评文集(其中最令人期待的莫过于和卡萨雷斯夫妇合作编写的《幻想文学选集》),也不仅因为重读博尔赫斯有助于发现当代文学里几乎无所不在的“博尔赫斯性”(无论是直接模仿的痕迹,还是已化为一种传统的承继——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是后者的范例),而是因为作为一位以文学为媒的先知,博尔赫斯恰恰是属于二十一世纪的、属于这个时代的。

    一个容易忽略的事实是:当我们在网页上按下一个超级链接(已是我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的时候,我们其实正是在博尔赫斯笔下那座小径分叉的花园里选择了一个分岔。这并非修辞:博尔赫斯的时间分岔理论,已使他成为了“超链接文本”的鼻祖。(可以搜到诸如《从博尔赫斯到HTML》的论文)“他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相互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的这段描写不也是对整个网络世界的描绘么?

    新媒体艺术家们已经将博尔赫斯当作了灵感宝库。博尔赫斯幻想的、包含所有410页书籍可能性的《通天塔图书馆》已由布鲁克林作家(程序员)Jonathan Basile变成了现实(见“在线通天塔图书馆”: https://libraryofbabel.info );而另一些艺术家们正致力于向机器人灌输诗意(见http://poetry4robots.com/ ),他们在网站上贴出图片,向用户“众筹”诗歌。“假如我们将诗歌和隐喻作为元数据(metadata)会如何?搜索‘眼睛’会返回星辰的照片吗?”网站首页这样写道——这是一个连机器人都想成为博尔赫斯的时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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