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 时间的俘虏,永恒的人质

    一
    相对于俄罗斯白银时期其他的诗人,诸如曼德斯塔姆、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古米廖夫,以及赫列波涅科夫、马雅可夫斯基,甚至前期的勃洛克和安年斯基,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研究者比其小说研究者或许要少一些。上世纪80年代翻译成汉语的俄罗斯现代主义诗歌研究文集中,大多数论者基本也将注意力集中在上述几位诗人。俄罗斯教育学院院士、批评家弗·阿格诺索夫在他的《白银时代俄国文学》一书中,帕斯捷尔纳克只是作为研究其他诗人的旁注出现,甚至在此书的结束语中,为了表示对“遗珠”诗人的歉意,作者也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国内所见某版本《俄国现代主义诗歌》、《俄罗斯诗歌史》中,也不见其踪影。当然这不是说所有的研究者都会忽略帕斯捷尔纳克,但除了诗人读者和部分俄罗斯诗歌研究者外,大多数人还是更关注他获得诺贝尔奖、也给他带来更多光荣和灾难的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尽管,他和曼德斯塔姆、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是公认的四位俄罗斯白银时期最伟大的诗人。

    在中文读者中,帕斯捷尔纳克诗歌最早引起广泛关注的,应该是1989年初出版的《跨世纪抒情——俄苏先锋派诗选》这本诗选集。在这本书里,他的诗选入了21首,仅次于曼德斯塔姆。1987年出版的汉译《日瓦戈医生》(此前一年苏联作家协会才为其平反)和同名电影在国内的流传,使得他为更多读者和观众知晓。毋庸讳言,那个特殊的年代,以及同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背景,帕斯捷尔纳克的写作为中国诗人和知识分子带来了令人震撼的启示。此后二十多年,又出版了多种帕斯捷尔纳克的汉译诗集,大部分作品选自他的《生活,我的姐妹》、《第二次诞生》、《在早班火车上》、《雨霁》等诗集,直至前不久,上海译文社才出版了《帕斯捷尔纳克诗全集》(上中下)三卷,收入帕氏诗作499首,参与翻译的译者多达八位,是目前国内出版最为完整的帕斯捷尔纳克诗歌中译本。

    二
    没有人质疑帕斯捷尔纳克作为抒情诗人这一写作身份的定论。比他早十年出生的勃洛克对抒情诗人有过如下精彩绝妙的描述:“抒情诗人是从你们划着十字绕行的那个可诅咒的巢穴走出来的,他把自己无辜的芦笛贴着嘴唇,准备告诉你们不听为妙的声音,否则,一旦听得出了神以后,你们便会成为叫花子靠乞讨度日。”

    然而,早期的帕斯捷尔纳克却一度有过放弃写抒情诗的想法。一战结束后,整个欧洲满目疮痍,1922年底成立的苏维埃共和国在现实和制度等很多方面呈现的样貌,使这位年轻诗人陷入焦虑和惘然之中,尽管那时他已经写出了令很多人称赞不已的、有影响力的诗集,诸如《越过壁垒》、《生活,我的姐妹》。1924年列宁去世,斯大林继任,并大规模推行工业化和农业集体化,急剧的社会变化也加剧着诗人的忧虑。就在那一年,帕斯捷尔纳克在给父母的信中写道:“没有音乐,也不会再有了,或许还会有诗歌,但它也应该不会再有了,因为需要生存,可当代生活却无论如何也不需要它了……时代可顾不上那被称作‘文学’的东西。”1926年,他在一份给报纸的调查答卷上也表示:“旧的个性被摧毁了,新的个性还没有形成。没有共鸣,抒情诗就成了不可思议的东西。”大凡对社会学和美学的悖论有过激烈内心搏斗的诗人,在那样一个时代背景下,几乎都会产生和帕斯捷尔纳克同样焦虑的心情,这也是阿多尔诺对奥斯维辛后写诗不道德论断的一个出发点。然而,在这个关头,他的知心好友、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给予了帕斯捷尔纳克有力的支持:“我真不理解你,你居然要抛弃诗歌。亲爱的朋友,面对诗歌就要像面对爱情那样,只要她还没有抛弃你……你依然是竖琴的奴隶啊。”

    这位被帕斯捷尔纳克称为“热情似火的、地狱般可怕的”女诗人,成了帕氏《短篇集》和长诗《崇高的疾病》的催产士——

    “我感到羞愧,而且羞愧与日俱增

    因为在这些陈迹的世纪

    还把诗歌

    称作一种崇高的疾病。

    ……地球难以理解这种混乱,

    以致要离开书籍

    扑向长矛和刺刀。

    良好的心愿铺就了地狱。……”

    诗人的敏感使他在全民迎接“新生活”的欢呼声中早早预见到了灾难的来临。事实上,到了上世纪30年代,斯大林政府对乌克兰的种族清洗、在国内开展的“肃反”运动,也残酷地证实了诗人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一切反对和质疑的声音都将被斯大林政权所毁灭。在此情形下,俄罗斯诗人们秉承良知的呼唤,表现出非凡的勇气,在不断有人被杀害、被逮捕、被送进集中营的情况下,靠传抄、背诵的方式,保留下相当多诗人们的作品。曾有人对帕斯捷尔纳克未被逮捕而大感意外,对此,他忠实的伴侣伊文斯卡娅后来写道:“有一种传说(帕斯捷尔纳克曾向波波娃讲述过其中之一),说汇报有关逮捕帕斯捷尔纳克的证明材料,斯大林说了一句:‘不要动这个住在天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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