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牛鬼蛇神》重组了马原以往的书写和人生经历的秩序,生命则是理解这一新秩序的制高点,那场可能致死的疾病则是导火索。苏珊·桑塔格在其《疾病的隐喻》一文开首就指出:“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18}作为同时代人,我们也一度为作者患病的消息所惊愕担忧。几年过去了,我们也为他的顺势疗法所换取的健康护照而庆幸。《牛鬼蛇神》正是伴随着其康复而一同诞生的产物,说实在的,我的阅读始终伴随着一种宽慰。马原的叙述平静且干净,他是属于清洁派那一类的作家。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看不到恐惧和衰弱的阴影。不是没有恐惧,而是战胜恐惧后的坦然。表达这一点并不完全是为了分析文本,有时候批评也是一种自身感受的表达。作为疾病的隐喻是一种延伸,那些指责马原老矣的论调,我想指的是马原的写作生命而非其他。
应当承认,《牛鬼蛇神》的秩序重建招来一些不满。首先,针对重现的部分,熟悉其作品的人并不愿意看到其重复,而不熟悉其作品的,由于时过境迁的缘故也不见得领情,加上为了服务长篇小说的整体格局而做的改动也多少损害了其原有的魅力。其次,中断小说写作后的人生叙述过于简陋,仓促的有点像流水账也是一个问题。当我们记录的人生具有相当的长度时,是无法回避拒绝社会和历史的。要明白我是孤独的,我们只有运用取自一种公共语言的概念才能识别它;要理解我是孤独的,我们必须有一个原则上将他人联系起来的符号系统。从历史的角度看,人是一个孤儿,终会体验到自己的存在被自己生活在其中的秩序所遮蔽、所淹没。我们无法选择非历史地生活:历史和死亡一样,都是我们的命运。
十三 关于《刀锋》主角拉里的原型有这样一则趣闻,“维特根斯坦一生中,曾经有一段是一名建筑师,他和保罗·恩格尔曼建造了一座最具现代性的建筑——维也纳孔特曼街19号。这座建筑是一个杰作,现代性最纯粹的建筑之一,完全体现了数学精神。但发人深思的是,维特根斯坦自己经历了他的哲学转向,渐渐脱离《逻辑哲学论》的数学理想,转向了《哲学研究》探究的生活——世界概念,这使他后来严厉地批判了这座房屋,认为这座建筑缺少的是一种特征,这种特征不仅是成熟的建筑,也是所有伟大艺术的特征:‘在所有伟大艺术的内部,都有一只野兽:驯顺的野兽。’可惜的是,他的房子只具有‘好的风格’缺少‘原生态的生活,努力挣出牢笼的野蛮生活’。感觉不到生活的活力,没有混乱的因素,也没有应当被察觉的野兽——即使是一头驯顺的野兽。”{19}
维特根斯坦或许就是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他早期和晚期的哲学相互排斥,就像被放逐于纯冰和粗糙地面之间,二者都不是他的家园,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哲学地位。他并不认为哲学有什么,一直处于逃避之中,甚至催促他的学生放弃哲学。他的人生和他的哲学是抵触的,或者表现得更为复杂、矛盾和微妙。把他作为原型写进小说的大有人在,不止是毛姆的《刀锋》。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评马原的文章中会啰嗦这些东西。可能是缘之于大元对《刀锋》的推崇和自比,可能是马原和维氏的书写都有一个前期和后期,或许逃避和流浪式的生活是他们的共同之处,或许他们在小说和哲学各自不同的领域都有过一段停顿期,或许是他们各自对自己从事写作的事业都评价不高。
最近市面上一直在热议,经济发展重要的是转型而不是转移,我总觉得用在这里有点意思。
十四 要明确表态是否喜欢马原的小说是容易的,但要理解这种叙事形态是如何构筑以及它的成因是困难的。马原的叙事是个庞大的建筑,他似乎要把所有的问题阐释得明明白白甚至一目了然,包括神秘、神迹、神话宗教、人之起源及地球的生态。但是,有许多问题的存在正是因为它的难以言说和无法言说,这也是文学为什么存在的一个重要原由。他早期的作品以其迷人的方法(包括他的同行们)曾一度动摇改变了那早已僵硬的文学图景,摆弄形式、喜设圈套的“游戏”使他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但也许正因这“一席之地”,人们可能渐渐地遗忘了构成其小说世界的一些可能更为重要的元素。有得有失既是马原小说史,也是有关其小说的批评史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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