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每个人都以某种方式从生活自身退缩，用自己的符号世界观来整理安排事物。在家乡被人叫为李老西的李德胜，“他的生活完全被囿于大山之中，中国最南端的热带森林区”，“他三岁时老爸就死了，与母亲相依为命”。这是一个“没有一丁点幽默感的那种人”，“写一手好字，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会很多种手艺，懂草药会看病”，“身上颇有点鬼气”，“他生命里，最结实的存在就是鬼了，他拿定主意，今生今世以鬼，为鬼做事”。在叙事者的笔下，李德胜是好人，但他相信恶，信奉鬼的阴森可怖。李德胜的生存是一种无止境的回退，他无法进入社会，一和社会接触就遭遇打击和挫折。他不喜欢社会的人，“什么东西被人找到就是死路一条”。他天生亲近动物，他和动物相处胜于和人相处，他与动物的和谐缘之与他人的不和谐。幸亏他还有家庭、还有子女，他的子女个个都走着一条与之相反的路，结果也多失败挫折而归。唯有女儿小花是个例外，因为她，大元“娶了世界上最好的老婆”。

    人越是把现实当作真理，把表象当作本质，他将越是健康越是适应环境，越是幸福，这一永远有效的自我欺骗和伪饰被李德胜拒绝了，李德胜选择退出生活，因为他无法保持对生活的幻象。李德胜不会撒谎不会骗人，那是因为他把自己同他人孤立，不能像他人一样自由地参与对世界的部分化，因而不能像他人一样依靠人之处境的谎言而生活。当大元第一次来到李德胜的家中，被其封闭朴素自然的状况所感染，“这一家人让我觉得很舒服。那是一种平缓有序的节奏，一种天长地久的和谐，一幅天伦之乐的画卷”。感觉总是主体的投射，如果人不能把自己的渺小转换成尽可能高级的意义，人就不能忍受自己的渺小。倘若李德胜的生活不是卢梭式的无忧无虑却又受到制约的自然状态，那么很难明白去除这种生活怎么能导致更高级的事物。伊甸园令人神往，却没有足够的事情可做。如果没有来自补救我们条件的努力以及再次失败的动力，历史也许会滑向中止。这不是一句我对历史反思不感兴趣所能回答的了的。

    自人类走出丛林后，我们向上移动，从生物生命的相对安全性变成从事劳动、使用语言的人类长期的不安全性。钢铁和小麦给社会带来文明并毁灭人类。那条秘密的蛇一旦潜入伊甸园，有关堕落的悲剧性学说便诞生，一旦堕落发生，它既可能是幸运的又可能是致命的。试图摆脱关系，希望不存在冲突的自然状况，其结果只能是个人在远方的孤独中追求他们的事业，被剥夺了工作、家庭语言和亲戚关系。它是一种无害的存在，但也是一种贫困的存在。一种与世隔绝的存活就像伊甸园或幼年早期一样完全存在于道德特征之前。在这种条件之处不可能有义务、良心或社会关系。其实，即使是李德胜这样的家庭生活再自我封闭也有其自身的衍延性，这也是为什么子女的一系列变化很快就冲垮了这家庭的平静与安宁。

    马原说《牛鬼蛇神》是两个男人的故事，我想李德胜肯定是其中之一；马原表示，“在《牛鬼蛇神》里我特别关心那些孤单的人，他们和动物、昆虫甚至和植物共处的状况。还有那些与世隔绝的孤单的人遇到异常时的意识。他们因为孤单，有时候跟动物，植物很像”{16}。我想，李德胜就是这个孤单的人，可见李德胜这个人物在小说中的重要性。奇怪的是，自小说问世以来，一连串的分析和批评，很少有文字议论李德胜的，马原用孤单而不用孤独肯定是经过推敲的。孤单可能更多地指外在形态的生存隔离。而孤独更多地是来自内在的分离。但说到底，生活于人群之中而形同陌路者也是一种孤单。李德胜可能并不孤独，因为他和动物、植物心有灵犀并且和谐共处，相比之下，他更厌恶人，更不喜欢人类的群体社会。在李德胜将要离开西藏和大元那番重要的讨论之后，难怪大元吃惊地感叹道：“天啊，从他的话里我听出了深深的憎恶。如果他手里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许他会是十恶不赦的战犯。”当李德胜认定“人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时，他是把自己排除在外的。

    “我”只有在意识到自我的情况下才能接近自己，这在现代已经成为思想的前提，以致完全异样的“我”的确立方式显得几乎不可想象。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应该包含永远知道死亡终将到来，在这种知识性中生活，让我们忽视生命并且因此更彻底热爱生命。认真地看待普遍生命，可是却寄希望于它潜在的精神转变。包括三栖动物的蜻蜓在内的动物及植物都是绝对的他者，是我们所不是的东西。我们可以认识其他生物，包括人类，但唯一的条件是得知道他们的差异。“我不知它的上帝”，D.H.劳伦斯这样说一条鱼。李德胜无法做到这一切，他在否定人类主体时也取消了自己，他把事情想得简单实质则否定了复杂性，他与动植物为伴相依为命，归根结底是取消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属性，包括人性、欲望和情感种种，他的彼岸是没有此岸的彼岸，因此是无法确立和难以存在的。这也是李德胜作为人物形象的生命在小说的后半部便不复存在的原因。

十
    这里可以说一下毛姆的《刀锋》。《牛鬼蛇神》最后有这样一段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