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牛鬼蛇神》共分四卷,从〇开始顺序而行,而每卷的秩序都是颠倒过来。这一颠倒形成了时间的顺序和倒叙的交叉。明天是记忆的表达方式,而昨天又是记忆的存在方式。数字3对马原是有意味的符号,想想他以前的小说题目“叠纸鹞的三种方法”、“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就略知一二。此次长篇的章节并不从〇开始,也不从1开始,而是从3开始依序归〇。这很像“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的开首所说,“想说说三天里发生的事。昨天、今天、明天。想颠倒一下顺序,也就是说,从明天说起”。3字,中国读音近“山”,论字形3点水为“水”。西藏为山,海南为水,不啻是一种辽阔的视野。中国老话还有万事不过3。
再说〇,用〇而不用零,那是因为〇不仅是数字,而且还是圆的符号。〇是个圆,它显示出一个永恒轮回或始终不变的领域;它又是起初、源起;是创世又是启示;是开始又是终点,或者说是一个没有终点的起点,没有起点的终点。在〇公里处,意味着我们还未出发,是行动前原始状态,是人类尚未走出丛林的状态。圆又是一种和谐,通过它可以瞥见人与自然的和解的“熠熠闪光的意象”(本雅明语)。圆又是一种无,面对超越可知的神、神迹,成为一无是处乃理所当然;〇是一种沉默,许许多多原封不动的世界提醒我们,沉默是充盈而非空虚的;〇又是时间的停顿,时间像是从未来迎向我们的飓风。我们不想承认,因为未来有死亡等着我们。我们比较希望它是过去,而且让它变得温驯熟悉、凝固,甚至有时候,变成被遗忘的时间。马原讲的像神话,因为神话根据时间的业已丧失的顺序来产生意义;马原讲的像禅,那是因为禅宗的全部修行恰恰在于某种清空。禅在佛教各派中,恐怕最难通俗化,但它却最能产生通俗的魅力。这种效果,究竟是马原设计的“叙述圈套”抑或是其追求的书写境界,或两者皆有,难说。归O的境界常让我们想起艾略特《荒原》中所描写的:“走近你身边的,幽灵似的他人一样,一旦你试图直接观察它时,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〇又象征自然。当我们实证地看待自然时,我们把自然看做为了技术控制的目的而被征服、被操控的对象。马原的小说写了太多的自然状况,他之所以推崇自然就是厌恶和反对这种征服和操控。所谓归〇,某种意义上即回归自然。问题是人类终究且永远是自然的一部分。但自然作为客体又无法脱离人类的视野,如早期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那样,在视野内,眼睛不能成为客体。况且,就是自然也有多种含义。与文化相对立的是一种自然,生命的死亡与人的疾病是一种自然,排除人类而代表其他的动物也是一种自然,还有像大元面对疾病的态度和认知也是顺其自然等等。正如伊格尔顿在其《文化的观念》中所说的:“自然,一个今天必须强制性用吓人的引号装饰的字眼,不过就是被冻结、抑制、献祭、去历史化、转换成自然产生的常识或想当然的真理的文化。”{15}
总的来说,我们是无法“归〇”的,无论这个〇是启示人类走出丛林的原初寓意着无,象征着脱离人类意志的自然,还是近似“道”的境界。正如柏拉图早已认识到的,真理是不能被“占有”的,我们只能靠近它、接近它、近似地达到真理。问题不在最终能否“占有”,而在于不断接近的努力和渴望。渴望的无法实现是人类和世界打交道的特征。生活的每一时刻都是过去和未来,“残存”和新生的交迭重合,永远不能以原来的纯洁性来了解。西藏的神奇和吊罗山的诡异给予我们的印象和影响总涵盖着人的投射。人类依赖自然的意识使人一开始就神化了如森林和山峦这样的自然对象。在自然面前,人沉思自己潜在的渴望。然而却把它看成自身以外的东西。《牛鬼蛇神》给我的感觉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撕裂:一方面强调可见明白的东西,依赖事实、常识与自然,信任因果关系注重逻辑;另一方面又十分推崇神秘的无迹可寻,追寻原初的虚无,酷爱顺其自然的莫须有,无可解的生命轨迹,信赖顺势疗法。叙事者的口气十分自信和统一,但我们也不难体会此中的左右为难和矛盾。在形式逻辑中,矛盾代表着失败;而真实的叙事的发展中,矛盾代表着迈向胜利的第一步。这就是我们要尽力容忍多种意见最重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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