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波顿是个畅销书作家,畅销书作家总是会通过迎合读者来赚钱。德波顿告诉他的读者,宗教认为如果不时不时出点小轨的话,我们的身心就一定会毁掉。“假如我们希望拥有运转自如的群体,就不能对人性抱天真幼稚的想法。我们必须充分接受自己身上破坏成性、对抗社会的深层情绪,我们就不应当把纵酒宴乐、胡作非为扫荡到社会边缘,只留给警察来收拾,或者留给评论家去评头论足。我们应当给混乱胡闹留出一个肆意挥洒的空间,大概一年一次吧。”允许放纵就是宗教的用处?各种狂欢节、嘉年华或别的什么现代名堂不比宗教更名正言顺,更来得无所顾忌?
令人奇怪的是,主张宗教的好处在于允许我们出轨的德波顿,却也把基督教的原罪论视为它的用处之一:“原罪论让我们理解到自己所鄙视的自身缺陷实乃人类这一物种不可避免的特征,由此鼓励我们一点一滴地寻求道德的完善,我们因此可以在朗朗乾坤下坦承缺陷并努力改邪归正。”此话说得很对,但原罪论是一种宗教教义,它只对信众有效。因此,宗教的这个用处在无神论者那里大概使不上。
不过德波顿在谈到宗教的道德观时有句话说得比较深刻,就是“宗教的道德观表明,过于强烈地反对他人把自己当孩子看待,这终究是不成熟的标志”。人是需要引导的,尤其是超越者的引导,这古人比我们更明白。各大宗教就不用说了,神佛教主、圣人先知就是引导者。而在中国,《中庸》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也都是差不多的意思。“自由主义者在执迷于自由时却未能看到,我们自小就需要他人的约束和引导。”实际上是根本否定了人需要引导,以至于现代人的行为日益危险乖张。
德波顿主张宗教是一种特殊的人文教育,也说到了点子上。现代教育的商业化、技术化和实用化,使得人文教育越来越走向边缘。人文教育是对人的情感、志气、想象力和理想主义精神的综合培养,它的目标不是学生的外在事业,而是内在成就,就是学生的成人。它是一种对人的教化,而不是训练。而宗教(如基督教)看重的恰恰也是人的教化。不仅仅是灵魂的培养,更强调身心双修,这恰恰是现代教育所缺乏的。“宗教认识到我们既是认知的动物,也同样是感性的动物,故此深知需要采用各种可能的资源来影响人们的头脑。宗教的许多方法,尽管与当代教育的理念相去甚远,但仍应被视为是必不可少的。”但要让宗教的教育理念在今天起作用,我们还得追问它为何会有这种教育理念。
德波顿并非对我们的情感要求一无所知,相反,在“温情”和“悲悯”这两部分中,他讲到了我们对于超越力量的依赖感:“一个人能够接受自己对外部力量的依赖,在基督教看来,这是道德与精神健全的标志。”他提醒我们:“在拒斥迷信时,我们理当谨慎从事,不应贪图一时之快,忽视了那些往往不太为人看重的心理渴求。要知道,宗教倒是非常成功地体察了这些渴求,并且不失尊严地化解着这些渴求。”
现代性的主体主义使得现代人特别无法接受人之外(超越人)的超越性力量。而一切宗教则是以承认这种超越性力量为前提的。现代人对自己产生的一些物质成就沾沾自喜,变得无比狂妄,干脆把上帝也杀了。但德波顿看到,这是非常危险的:“在一个无上帝的社会里,生活中的重大危险就是,它缺乏对超然存在的提醒,因此,一旦遇到扫兴的事情乃至最终的毁灭,我们难免手足无措。既然上帝已死,人类便增加了站到心理舞台中央的风险,而这点对人类恰恰是有害的。人类想象着自己是自身命运的主宰,于是乎践踏大自然,忘却大地的节律,否认和否定死亡,不愿敬重自己抓不到手中的一切东西,直到最终在锋利的现实面前撞个头破血流。”现代人没有敬畏感就是由此而来。而宗教不但产生于人的敬畏感,它也“教育着人们,能看到自己的微不足道是大有裨益的”。但一个不承认宗教的无神论者,如何能接受宗教的这种自卑教育?
在“艺术”和“建筑”两部分中,德波顿用基督教的艺术和建筑来说明宗教的用处。宗教从来坚持艺术的教化功能。“按照基督教标准,优秀的艺术家应当能够成功地激发道德的和心理的重大真理,这些真理在日常生活的纷扰中正在失去对我们的控制力。”基督教的艺术在这方面是成功的。相比之下,否认艺术道德教化功能的现代艺术,除了它值多少钱还能给人印象外,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宗教建筑也是这样,“天主教提出的一个重要主张是,我们需要在自己周围拥有好的建筑,这样才能成长为良善之人并且保持这一状态”。基督教的那些宏伟教堂的确能激发我们的敬畏心,“在这些教堂里,我们可以放下平时的顾虑,正视自己的微不足道和庸碌平凡……”这就是宗教艺术和建筑的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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