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久尔吉是过来人。他经历过匈牙利集权制度的打压,甚至很了解纳粹政治、斯大林模式(他父亲死于劳动营),包括后来中国出现的“文革”等。把预言小说的时间放到近在眼前的1985年,这不得不说是很大胆的。因为这个时候,包括匈牙利在内的整个东欧社会主义阵营正日趋走向衰落,乌托邦实验基本陷入了低谷,冷战式微,离苏联解体(哪怕从1981年写作时间算起)已只有不到十年的时间了。这个时候,再接着奥威尔的故事,延续当初奥威尔《1984》所创造的“老大哥”这一称呼,以此象征独裁者和寡头政治家的覆灭,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当然久尔吉也延续所有奥威尔式的隐喻,如:精神保卫局、秘密警察、核心党、《时代》杂志、知改委(知识改革委员会)与新话(老大哥体制内设计的语言改革和洗脑)等。因为只要有某种集权制度,这些东西就会永远变着花样存在。但久尔吉的作品最终的目的,还比奥威尔“进了一步”,即他渴望用小说在当下的国际现实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还得继续描写自“1985年1月,老大哥不治身亡”之后的世界格局。那时,乌托邦体制开始解冻。上层酝酿变革,秘密警察奥勃良创办《时代》文艺副刊,邀请被他折磨拷打过的温斯顿·史密斯担任主编,一切在朝着看似乐观的方向发展,甚至可以讨论如何排演《哈姆雷特》。因为“只要一个制度可以让《哈姆雷特》顺利公演,不会让观众在看戏的时候联想到自己悲惨的命运,这个制度就不再可怕”。然而,谁都知道还有更复杂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直写到奥勃良与斯坦雷在伦敦广播中宣布“大洋国崩溃了。英国诞生了。独裁灭亡,国家万岁!一切自由!”云云,直写到一个新的体制诞生,而斯坦雷被判处死刑。但这新的体制带给大家的仍是对“自由”的怀疑。
总而言之,这是在让我们思考:如果你打倒了你所不满意的东西,那么接下来的东西是什么?要写这样的小说,似乎首先要考虑的是现实中的镜像是否成立,其次才是文学性。然而令人惊讶和欣慰的是,久尔吉做到了。并且可以说做得很出色,甚至有预见性。其中一些罗列的所谓街头革命“标语”,在我们如今看来,也并不过时。如:
做现实主义者,追求不可能!(一个学生)
重新回到资本主义!(一个曾经的社会主义者)
重新回到社会主义!(一个曾经的资本主义者)
谁想找宽胯巨乳,思想革命的姑娘?我就是。我就站在对面副食店门口。(学经济的女孩)
你错了!(一个哲学家)
犹太人该为一切负责。(一个反犹分子)
我很寂寞,谁肯救救我?(一个士兵)
久尔吉的概念无非是:任何革命与自由都无法抵消人性的躁动。因为每个人都是有局限的个体,而体制无论如何强大无敌,但终究是表象。所以我们真正要做的不仅是反抗体制和威权主义对人性的干涉,更应该注意到人性在体制下应该如何做到理性与克制。这才是走向“自由”的正道,是对自由最有效的诉求。当然,故事难以穷尽一切。在我个人看来,1985年其实是当代世界的“万历十五年”,尤其更是中国当代文化的“万历十五年”。因为那时正是中国当代艺术史的“85新潮(或85思潮)”时期。一股最初从当代美术中爆发出的力量,直接影响了其他文艺领域,乃至对整个社会造成了持久的波动。那是让包括我这一代中国少年都铭心刻骨的一段历史。因为“85思潮”时期,相对而言,可以说是近三十年来中国人最具有自由精神的时期,最起码,那时大家似乎都像久尔吉一样,看到了某种深刻的希望和令人燃烧的激情。看到了传统理想主义最后的闪光。可惜这种东西,到了90年代之后又被商业经济模式消磨了。大多数人都被物质需求、生存条件与经济压力所击垮。宛如青春的美学眨眼间又被中年危机打得粉碎。人们在下海、信教、回家、出国与改行的岔路口分道扬镳,作鸟兽散,各自迷惘地扑向自己那宿命的渺茫大化中去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到如今,大多数人依然没有找到什么是真正的“自由”。而世界又回到了革命之前那种“全副武装式的和平时期”。
子夜读书时,多少人会在灯下自问:难道这就是我们要的吗?赫胥黎曾言:“完美越多,自由越少。”(《美丽新世界》)而久尔吉则说:“请你告诉自由的人们,他们其实并不自由。告诉他们,我们才是自由的”。因为“我们曾经自由过”。
无疑,人生若电光石火。一个人有所阅历,有所作为,不白活一场,便算是自由了。而对于那些所谓传统文明、反偶像崇拜、乌托邦、革命、均贫富、人权、科学、民主与自由等太过于完美的词语和概念,是否我们又太迷信了呢?诚然,大浪淘沙,那朝代或制度之间的更迭变幻,其普世价值与进步意义是不言而喻的。然究其人性的本质,以及历史中那些残忍的细节和无辜的死者们,又转头看看如今在满太平洋巡幸的航母和各国军演,这“进步”之中,又有多少算是换汤不换药呢?所谓变革,或更像是《临济录》之所言:“师云:何得剜肉补疮?林云:海月澄无影,游鱼独自迷。”故除了用寓言的方式来讲述他们那迷惘的故事,这个问题已没有人能回答,也无需再回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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