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群:出版前辈

  话说回来,虽然陈翰伯留下的文字不多,但在我们的心目中,他绝对是一位大出版家,有三件事情足以佐证。其一是创办《读书》杂志。其二是为国家开列辞书建设的书单。那是在一九七二年,周恩来总理亲批,将“CC”从干校调回北京。一九七五年,他们着手制定“中外文辞书出版十年编辑规划”。这是一个不得了的工程,因为当时世界上只有两部汉语大词典,一是日本的《大汉和词典》,一是台湾的《中文大词典》,我们却仅有一本《新华字典》。这种“大国小词典”的局面,实在让国人脸上无光。这个规划拟定,在十年内出版中外语文词典一百六十部,其中中文三十一部,外国语八十一部,小语种四十八部。最重要的五部是《辞海》、《辞源》、《汉语大词典》、《汉语大字典》和《现代汉语词典》。八月二十日,总理圈阅,并在批件上附言:“因病在我处压了一下。”九月,总理的病情就恶化了。

  其三是他一九五八年入主商务印书馆,这是一次“复活”的工作,他启动了《辞源》的修订工作;按照周恩来总理的指示,请吴晗组织“外国历史小丛书”;更为重要的是,他在周扬等人的支持下,开始了翻译出版外国哲学社会科学重要著作的“洋务运动”。这是“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的先声,比如一九八六年,商务整理出版二百种名著,其中绝大部分都是陈翰伯主持工作那些年出的书。

  陈原:一个通才的绝唱

  我记得陈原先生去世时,曾有人称赞他是近百年来“中国文化启蒙运动的殿军”。这是一句溢美之词,它提示我们:作为一个时代的“殿后”者,陈先生的逝去,具有了“后无来者”的象征意义。不了解陈原的人,听到这样的评价,也许会产生“过誉”的感觉。但是,当我见到这样的语词时,脑海中却跳出另一个更加极端、更加个性化的判断:他可能是中国百年出版史上,最后的一位通才。

  我知道“通才”的概念,还是在早年对于西方科学史的研读中。在那里,最伟大的通才是亚里士多德,他几乎是整个西方文明的通才,他的学识贯通许多领域,创造了数十个人文与自然科学学科;此后,再也没有人能与他的成就比肩。牛顿是科学界的通才,高斯是数学界的通才;而数学界的最后一位通才,正是法国数学家庞加莱。

  纵观我国百年出版史,称得上“通才”的人物有谁呢?我首先想到胡适。你可能说:“错了,胡适不是出版家。”是的,当年张元济、高梦旦面对新文化运动的风起云涌,曾经想请胡适来出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胡先生也确实到所里晃了几天,后来感觉不适合,就缩回去继续做他的教授了。我是说:“如果他做下去,一定会成为一位出版界的通才。”原因有二:首先,后人早有评价,说胡适“几乎涉猎了人文科学的所有领域,可谓通才”。出版只是文化形态中的一个子系统,他若落足其中,“通才”的发挥就是自然的事情了。其次,胡适对于选题的认知能力也不得了。他在一则日记中写道:“下午到编译所,为他们拟一个《常识小丛书》的计划,并拟了二十五个题目。”(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三日)张元济仅将《袁世凯》换为《布尔什维克》或曰《过激主义》,将《电话》换为《煤》,其他的选题都听从了胡适的意见。

  胡适没做成出版家,却推荐了王云五。王先生的出版成就巨大,争议也不小。但称其为出版“通才”,大概没有人反对。

  世事变迁。陈原是一位承前启后的人物,也是一位最看重通才教育的人。他称自己是一盒万金油,什么也沾一点,浅尝则止。听到这样轻飘飘的话,你千万不要上当,那是陈先生一贯的风格。沈昌文说,读陈原,千万慢慢地耐性读,不要放过书中的微言大义。好了,现在我们就清理一下陈原的“浅尝则止”吧。

  一是读字典、编字典。陈原说,他自己患有“字典狂症”。抗战时期,他从垃圾堆中捡到一本英汉小词典,是上海一家“野鸡”出版社出版的。一看,错误百出,他一有空,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改。一九四九年前后,他又参与了《新华字典》的组织与编写工作。上世纪七十年代,姚文元为《现代汉语词典》的事,批判陈先生“黑线回潮”,什么也不让他做。他说:“好,心静有如一池死水。”于是又开始读字典。他从头到尾读完了一本旧《辞海》,一本旧《辞源》,一本第五版的《简明牛津词典》,做了四卷笔记。后来社会逐渐和谐了,商务印书馆辞书出版的丰功伟绩世人尽知,不再罗列。

  二是读外文、译外文。有人说,陈原会“六门外语”,出国演讲、写作都不用翻译。陈先生说:“我一生中涉猎过多种语言,略知皮毛,说不上懂。”那么,他究竟懂多少种语言呢?不清楚,我只知道,他用英文写过论文《中国社会语言学研究随想》;他翻译过英、美、法、俄的小说;他翻译过电影文学脚本《列宁在一九一八》,话剧《俄罗斯的性格》;它从日文翻译过托尔斯泰《爱之所在即神之所在》;翻译过柴可夫斯基与梅克夫人的通信集《我的音乐生活》;翻译过罗曼·罗兰的《柏辽兹》和《贝多芬:伟大的创造性年代》;还有世界语,还有什么?去读他的“年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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